1979年,我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有怎样的新奇或悲惨等着我,可有一首歌把这一年唱得很好,“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而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对夫妻,他们根本养不起我,苦苦坚持了两年,终于决定把我送给了一个算命先生,娶不到老婆的穷算命老先生,或许在那一刻,我的命运被注定了,或者被命运玩弄……
这是中国号称中国西南重镇的重庆,它曾有无比风光的历史,古代叫过一个名字--巴,与四川的蜀,常常被一起称之为巴蜀。
自刘备在白帝城托孤开始,古老的巴国变得越来越耀眼,一直到近代成为祖国西南耀眼的明星,大家叫它山城、雾都,老一辈人说重庆是九江合一江,多条大江汇聚到长江,涛涛长江从这里穿过,奔向东方。如此的大气磅礴,如此的明媚辉煌,可是我要很多年后才能熟悉它,我确实出生在重庆,可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重庆的边陲小镇,边陲小镇的农村。
山丘连着山丘,没有波澜壮阔的动容心魄,没有惊天动地的神秘传说,也没有激情澎湃的大江奔流;这是一块千万年平和的土地,如隐士般在中华五千年血雨腥风里安静从容,不曾驾驭乾坤名动天下,不曾达官显贵荣耀丘田;像随季节绽放的花、闻春风而发的草,在流年飞逝中千遍一律。是的,如此平凡的农村,平凡得在地图上找不到村庄的名字。
“算命吗?”我的养父站在街头巷口这样喊,或者是问,或者是等,这是他唯一掌握的一门谋生技能。
“算命吗?”多年以后,我也这样问,但我不喊,喊着算命太掉身价,但我会小声的问,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唯一的谋生技能。
又过了些年,养父的优良传统“算命吗?”,这句问候被我抛弃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孝,或者是不该忘记、甚至抛弃上一辈的“优良传统”。只因这时候,都是别人求着我:“有空吗?”而我会因上一辈的烙印,回答:“算命啊。”
变了一个字,语调也变了,我的命运也仿佛彻底变好了。而这个时候,我的养父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然,他可以看到他给我这个儿子算的命准不准,当然,我的命运太过复杂,很难界定养父给我这个儿子算的命是否准确。
一九七九年,是一个极好的年头,我的祖国正在迈开大步向前走,好像所有的不幸与苦难都已结束,除了我的,因为我的苦难这时候才开始。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满神州大地”,很多文章都是这样形容这一年的,
那时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是不懂春风,也是不懂什么叫神州大地,可以肯定的是,我确实是春天来到这个世界的,算是春风吹来的吧,但春天很短暂。
春天当然自古以来没有变过长短,在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得特别艳丽,而直到我长大以后,还能听见油菜地里的那些浪漫故事,对于穷山沟,那些事情确实是最浪漫的事了,只是那些浪漫的事被别人说起时,是当笑话,当娱乐话题的。
春天,麦苗也特别的绿,长得像不成熟的韭菜,既不能包饺子填饱肚子,也没法成为浪漫爱情故事的孕育地,实在长得太矮了。麦地里会有人弯着腰在拔草,一直有人弯着腰拔杂草,那拔草的身影中就有我的母亲,甚至我在她肚子里闹腾时,她还弯着腰在拔草。
小时候的我常常想:“有那么多草需要拔吗?”难道不是因为想偷偷看隔壁地里摇动的油菜花?两块地里种的庄稼不同,能看到的却不只是庄稼不同,地里发生的故事也不同。而我以为,麦地是没有灵魂的,因为从来都没有浪漫故事发生在麦地里,就算是麦苗长高了,长成熟了,也不可能发生,因为麦穗像刺猬,谁也受不了。
油菜地就不一样了,从远处看,金黄黄的一片,像金子铺在大地上,金光闪闪。走近看,油菜梗光滑细腻,油菜叶一尘不染,油菜花芳香扑鼻,最主要的是油菜身材高挑而曼妙,能够隐藏很多私会的身影。记得小时候读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句时,我总觉得写得不够真实,不应该是“人约油菜地”吗?
所以,油菜地是有丰富的灵魂的,不知道油菜地会不会看不起麦地,因为麦地里什么故事也没有,就像小时候村里孩子看不起我一样,我也像麦苗一样矮,因为矮,还带着麦穗一样的刺,总是让人不舒服。
直到我降生到这个世界,麦地才有了像样的故事,麦子地里生孩子当然是值得传扬的故事。
这是农村里春天的故事,而我也正好赶在春天的故事里降生。
我的养父常常埋怨:“小子,你的命不好算呐,你妈都没有记清楚你的具体时间。”
是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只能确定年、月、日,没法确定时辰,那时贫穷的山沟里还很少见到手表,所以我一直没有考证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具体时间,为此,我常常忧虑,忧虑走进地狱那一天时,怎样回答自己去到世间最详细的起点;天堂?我想天堂我可能是去不了啦,因为我是个算命的,因为算命要说很多谎话,说了那么多谎话,还能进天堂吗?
后来我为了给自己算命精确一些,我去问了我的母亲,试图推算出具体时间。为了我的母亲不厌烦,去问她时,我会卖上两斤肉,这样,我的母亲愿意坐下来给我讲那些本以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母亲在给我讲的时候,她会不停的去看挂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墙上的肉,害怕我反悔似的,所以,母亲讲我的出生时,讲得特别详细,她可能觉得讲详细一些,我不好意思再把肉拿回去,虽然我早已申明那块肉是给她的。
母亲会从怀我的时候讲起:“唉!养不活,养不活还非得要,没办法,他不愿意结扎。”这好像是我必须要来到这个世界最充足的理由。
我会问:“不是那时计划生育搞得很严吗?”
“是啊,很严啊,所以,家里的粮食、猪,都因为生你而被弄完了,跟抢人似的,却又不抢人,把你抢了去多好啊?也不会把你送给那个瞎子养,他们就抢猪、抢粮食。”
作为长在新中国,肩上曾围过红领巾的我,会纠正:“那不是抢,是抵罚款,违反了,不就是要受罚吗?”
母亲不会与我争辩,她认定那是抢,我也没法跟她争辩,因为我只想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准确时间。但是母亲的言语间,好像是我把家里的粮食和猪,这两样最宝贵的财产弄走了,因为她觉得,没有我的到来,那些抢粮抢猪的人也不会到来。
我知道粮食和猪对于那样的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我已经长大了,没法关心那些岁月的无情,甚至也没有对那时候曾满脸泪水,看着唯一的生命依靠被抢走的母亲做一丝安慰,事情已经过去了,难道要为此而报仇吗?我想知道我出生的具体时间。
母亲一番泪眼婆娑,一场无可奈何的哀叹,我必须忍受,必定是我想知道出生的具体时间,让她重新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或许母亲想让我知道她的艰难和伟大,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还给了我生命,我不能对生活有一丝一毫的怨恨,而我并没有,我在等着讲最重要的片段,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笔记本,就像要为一个伟大的人做传,必需庄重的记下不知道准不准确的事迹。
终于该说生我的那天了,母亲抬头看看老屋檐,目光最后还是落在斑驳的地上,目光落下时,划过那块二斤的肉。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醒了,说是我闹醒的,我不太相信我能起得那么早,因为我几乎是睡到太阳晒屁股,都还不愿意起床那种人。
低矮黑暗的屋里,还没透出一丝光亮,想点上油灯,又想着煤油不多了,要在最需要的时候用。父亲已经早早上山去了,上山干什么母亲没有说,应该是干农活,那么早的时候,虽然天空可能还只是鱼肚白,也只能是干农活,那么早,油菜地里应该露水还很重,虽是暮春时节,被那么重的露水弄湿了,肯定也很冷,所以那么早不会发生什么爱情故事,我在笔记本把“油菜”两个字叉掉,重新写上:生我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醒来,父亲已经上山干农活去了。
怀孕的人饿得特别快,母亲醒来以后,也想吃点东西,因没有点煤油灯,只能蹑手蹑脚如小偷一般摸到厨房去,凭着不能挡风遮雨的厨房的味道,判断出灶堂里还没有生火,吃的肯定就没有。家里有唯一可以马上放心吃进嘴里的东西,要么喝一瓢缸里的井水,要么是吃一根生红薯,母亲说她摸了一根生红薯吃。我觉得母亲肯定隐瞒了喝缸里的水这一细节,必定是我出生这一天母亲的行动,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怀胎快要生育的人,根据那些简单神奇的生理卫生课上的知识,怀胎已经十月的人,睡一夜刚起来时一定口渴,口渴便要喝东西,唯一能喝的只有缸里的水,母亲听完我的分析,没有争辩,点点头:“那应该是喝了。”
这就对了,看在二斤肉的份上,我的分析是正确的。
上厕所肯定是必要的,这无需记录,然后,母亲小心翼翼划燃了珍贵的火柴,精确无误的点燃了一把干草,扔进灶堂里。随便说一下,灶是长条石加上不规则石头磊起来的那种,比现在野炊搭的灶专业不了许多,这样的灶不具有很好的节能减排效果,却能煮东西,就是这么神奇,但是需要人弯腰,撅起嘴,对着灶堂里不断的吹气,火才真正的燃得起来,母亲也是这样做的。
我想,如果那时候我真已经在她肚子里醒了,她压低腰往灶堂里吹气时,会不会造成我的压迫感,这没法给母亲分析,非要这么详细,她可能会把二斤肉取下来,然后如驱赶野狗一样赶走我。
点燃火,就有光了,在锅没有被烧烂以前,快速的勺两瓢水进锅里,二两米,一小竹筒就是二两米,早已测量好的工具。还要往锅里放五斤父亲上山前洗好的红薯,一起倒进锅里,只要坚持灶堂的火不熄灭,要不了多久,就能吃上每天三餐都一样的饭:红薯稀饭。这样挺好,不用思考早饭、午饭、晚饭该煮什么,只要每次一样就好,不过,想不一样也没有下锅的材料。
讲到这里,我打断了母亲,好像忽略了一些细节,故事主体虽然是说待产的孕妇,但周边的影像也不能小觑,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呢?他们此刻在干嘛呢?
姐姐最大,起来了,也有些饿,她无论是想喝一瓢缸里的水,还是吃一个生红薯,这都是不被允许的。生水喝了拉肚子,拉肚子要吃药看医生,看医生是需要钱的,家里没钱,所以,不能喝生水。吃生红薯也是不允许的,红薯是家里共同财产,怎么能私自吃呢?母亲吃不一样,那是孕妇的特权,姐姐才六七岁,不可能怀孕,当然就没有单独吃生红薯的特权。
所以,姐姐便到灶堂前去烧火。
而我那两个一岁半的二哥,和三岁的大哥,他们此刻孩子床上,为避免“天亮了撒泡尿在床上”,母亲要去借着黎明前的一丝光亮把尿,虽然挺着大肚子蛮艰难的,但总比尿湿了床要晒稻草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