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行停住了脚步,在灯下看她远去。
她快步追上两位姐姐,卫慎的腿脚不方便,在王翊府上休息了几月,稍好转了些,走得慢时与常人无异,但若是赶路,则会开始一瘸一拐。
王翊牵来了马,将卫慎直接拽了上来:“就送到这里吧,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王楚碧被她的口无遮拦气到了,拉着她的衣襟吩咐:“你在军中给我盯紧自己的命!”
“我厉害着呢,”她大大咧咧地,又对王蒨,“三妹,记住我说的话。”
梅珍姑姑站在一旁,眼中愁云漫遍:“二公主,此行又要多久?”
“这哪里是能预料的?少说半年吧!”
外面敲了更,王翊握着马鞭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到了动身的时辰。”
王蒨留在原地,看王翊快马远去,比起不舍,她更多的是惶惶不安,似是山雨欲来之前吹了阵狂风,让她心中难平。她问王楚碧:“此行前往,各世家有派人么?”
“抠着手随军送了些,那么点人,我还道是去守城门。”
王翊向来是带兵以少敌多,重军都在各家州郡,不肯出关,且他们真去了,也不晓得能打成什么样。王蒨苦着脸,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外头已至子时,王楚碧带着姑姑回宫,王蒨则回了府中。
下人将台子拆去,府上那些喜庆的红绸也拿了下来,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王蒨拖着沉重的身躯去洗沐,没待多久就起来了,急着回房入寝。
李意行先她一步,他在府中等她的时候已洗沐更衣,王蒨进门时,他穿着雪色中衣,耳下的刀口又在流血。
瓷白的肌肤被猩红的血衬得有些病态,李意行用帕子捂着,笑着唤她:“阿蒨。”
王蒨困极,没精力陪他打哑谜,她看了眼伤处:“怎么又破了?”
李意行摇头:“我也不清楚,或是方才更衣时拉扯到了。”
“涂点药吧,”王蒨躺到床上,白日里李意行赠予她的断竹被收在床内,她踢到自己碰不到的地方,“和离书也好了没有?”
李意行按着伤口,含笑的脸顿时冷凝。
他披着发凑到她身边,玉长的指卷起她的一缕长发:“阿蒨就这样急着与我分开?”
王蒨怕他反悔:“你答应我的!难道你说你真心悔改,又是骗我?”
从前他骗她,王蒨的双目俱是泪水,如今只有恼怒,李意行指尖发颤:“我怎么会骗你,一次就叫我生不如死了……明日我会起书,可近来朝中不安稳,阿蒨要明白,你我二人在这会儿和离并不是好决策。”
王蒨清醒了,她看着他:“借口。”
“你阿耶都进城来看过了,你们口口声声关切父王,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他死活,还觉着阿姐更好摆布呢!我跟你和离,一点都不担心,要弑君还得先杀外人,一时半会儿,我就不信谁敢对我们下手。”
李意行蹙眉:“你还看不清么,世人都在传,大公主同样残暴,与你所期望的明君大有不同。”
仁善懦弱是王蒨的优处,亦是她永远的软肋,李意行很清楚这一点,从前就将她的短处拿捏于手心胁迫诱哄。他此刻也不算挑拨,这三位公主性情迥异,在政治抱负上,阿蒨于大公主大抵是截然相反的,她期盼太平盛世,君仁民爱,可王楚碧这个女人一旦掌握实权,后果几乎无法想象。
王蒨原想睡觉,跟他说了几句,气得头脑清明。
“父王从前随性杀人,你们从不指责,甚至顺着他的意。阿姐还什么都没做,外人就急着道貌岸然地数落起她残暴?”她忍不住要问他,“你不曾杀过人?还是你那些族人不曾?我瞧外头那些人不是怕她残暴,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才对她诸多要求。阿姐即便是不杀人,你们又会要她通天知地,料事如神……总之,想要挑短处,就是神仙来了,也能给他们说成十恶不赦。”
李意行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只是你们的立场并不全然相同,你仔细想一想。”
她的呼吸平缓片刻,似乎当真在思考,良久,王蒨推开他的手:“你不必说这些,我只跟阿姐在一块儿,这一世我会做我能做的,去帮她们。”
“你究竟知不知大公主最后的目的?”李意行正色问她。
“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选阿姐,不会选你。”话已尽数说绝了,王蒨一再表明对他的抗拒,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李意行目中哀伤,不再追问。
他只望着她,直到有流动的液体从伤处涌出,才发觉伤口又裂开,驱身去用帕子擦干净,再回身,王蒨已睡了过去。李意行吹灭房里的灯,立在床边又看了她半晌,王蒨入睡时很乖,连动作都很少。太久未与她亲近,他忍不住低头想去亲吻她的唇,蓦然间又想起她说今天做过的梦。
于是那吻堪堪停住,李意行看着熟睡的她,心内自厌自弃。
他实在好冷,先前盛夏时就手脚冰凉,如今转眼入秋,临近年尾,李意行更加畏寒,他不知这股冷意究竟从哪里来的,让他手脚颤抖。王蒨就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眼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轻云蔽月,厢内房外都一片寂静。
李意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他想起自己前世在这里给她戴了链子,王蒨时而在笼中哀求于他,让她出去。那时多自负,以为她逃不开自己身边,以为年岁弥长,足以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
因她胆小,李意行怕她做噩梦,有时会进笼中陪她一起睡,下人们不敢靠近,二人在一方天地中死死相拥。金锁玉栏下,他抱着不断颤抖的她,想与她更进一步,王蒨终于崩溃,她祈求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呀!”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一响起铁链的晃动声,他脑海中就会忆起她怨毒的目光。
经年至此,从前的卑劣让他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那些自负在她眼里又多么可笑。
李意行将她的被褥理好,仍旧睡在地上。只是这一夜的王蒨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她开始咳嗽,一开始还很小声,到后来咳得厉害,她也醒了,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她眼前昏沉,李意行一早就被她惊醒,倒了茶水给她。
睡是睡不成了,两个人都没心思入觉,冥冥之中都清楚各有事要做。
王蒨靠着软枕,李意行看了眼天色,去把霖儿叫来了。
霖儿一进屋,发现地上还有一床被褥,公主独自睡在塌上咳嗽,她握紧手心,不知要如何反应,眼神都不敢随意落下,李意行只道:“给她把脉。”
她医术尚可,听世子语态像是公主病了,一时间顾不上操心二人分睡的事,在床边替王蒨搭脉。
王蒨既没有受寒,也不曾被谁染病,眼下咳得厉害,额头渐渐发烫,霖儿在她脉象上停留半晌:“公主应当只是……有些劳累伤神,过疾致热,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李意行握着王蒨的手,让霖儿去请太医。
王蒨这病来的突然,昨日夜里还好好的,以往更是少有病症,李意行如何能放下心来。偏这人在病中还不忘叫他走开,李意行只能叫人打盆热水,帮她擦掉额上的薄汗,王蒨在病里,说不清滋味,又冷又热,两种相冲的温度在脑后与身前炸开,她浑身都汗津津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