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过来交流的。”
“那就太好了。这位是我们舞团的首席黛芙妮·奥利弗小姐,她的舞蹈水平绝对是全国最顶尖的,不如让她来跟沈小姐切磋一番?”
原来舞团说的交流,是这样的交流。
让文工团的人跟舞团比,想以此找回被亚洲舞者比下去的骄傲。
另外有一点是,剧院说了,只要舞团表现比文工团好,就不需要再安排加场,完全可以告诉那些观众,伦敦舞团是最优秀的,顺便趁机卖一波舞团自己的演出门票。
文工团的领导和教员们都看向沈娇宁,她只好站出来说:“我的舞蹈你们都已经见过了,倒是我们还没有见过黛芙妮·奥利弗小姐的舞蹈,不如请她跳一支舞,然后咱们再讨论讨论。”
加西亚微笑着摇头:“众所周知,只有跳同一支舞蹈,才能判断舞者水平的高低。贵团的舞蹈是自创的,我们之前没有学过,只好请您一起跳大家都会的舞蹈,比如《睡美人》《胡桃夹子》这样的经典剧作。”
这下不用沈娇宁说,领导就帮她说了:“我们近些年一直在排自己的舞剧,没有练过西方古典芭蕾,抱歉不能接受你的建议。”
开什么玩笑,这一年来,虽然局势有松动的趋势,但被砸掉的芭蕾学校还没重建,在本土化的基础上自己搞搞舞剧就算了,跳西方芭蕾?怎么可能!
“是吗?那么《天鹅湖》呢,这是最基础的芭蕾舞剧了,五六岁的孩子就开始接触小天鹅。如果一名芭蕾舞者连这都不会,恕我直言,那恐怕不能被称之为芭蕾舞者,那些加了很多东方元素的舞蹈也不能被称为芭蕾舞。”加西亚说。
领导看加西亚说话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听完翻译的复述,额头青筋都跳了跳。
他们确实有整整十年没有再演出过《天鹅湖》,但他们跳的就不是芭蕾了吗?
“加西亚先生,我认为你对芭蕾的认识太狭隘了。什么叫芭蕾?既然你们那天看了演出,应该知道,我们跳的是非常标准的芭蕾,除了芭蕾,还有什么舞蹈是这样的足尖、这样的手位?”
“这位先生,您不要太过激动,我只是阐述自古以来的看法。论创新,我们团里也在创新,但创新的同时依然要跳古典芭蕾。如果说进步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那么古典芭蕾就是这个巨人,去掉古典芭蕾,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加西亚侃侃而谈,“我们舞团的历史,比你们国家的历史还要悠久,在这方面我们有话语权。诚然我也觉得你们的舞剧很好,但是没有古典芭蕾的基础,那么在我心里,你们比不上我们舞团,当然我也会这么跟报社记者说。”
文工团众人听完,气愤难挡,不跳《天鹅湖》就比不上他们了吗?他们只是把一部舞剧淘汰下去不跳了,不代表他们跳不好!
领导仗着对方听不懂中文,闷闷地小声嘟哝:“要不是十年没人跳过,没有人会跳了,今天真想让人跟你们比比,看看最后是谁的脸疼!”
沈娇宁听到了,弱弱道:“领导,那个,其实我还会……”
“什么,真的吗?那你赶紧去跟那个什么黛的比,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水平!”
“可是我怕回去就被举报,我才刚刚保住我的荣誉和军籍……”连电影里出现三分钟的《天鹅湖》都要被遮挡,遑论以身犯险,自己去跳了。
“都什么时候了,国内不能跳,那是怕腐朽的思想腐蚀人民,这是在国外,我们是为了国家的脸面!”领导转身对后面的教员和文艺兵说,“你们都作证,这回跳《天鹅湖》,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情势所迫,绝对不能因此为难沈娇宁同志!”
看到大家都点了头,领导就跟加西亚说:“我们并不是不会《天鹅湖》,只是我们那里,舞蹈人才辈出,新舞剧都排不过来,就暂时放下了古典舞剧。不过我们的沈同志表示,既然你们如此诚心诚意地想要交流,我们就好好交流一次。”
加西亚微微一笑,询问沈娇宁:“要去换上练功服吗?”
“不需要,这样就可以。”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蕾丝衬衫,外罩一件浅色外套,加一条时下国外正流行的宽松裤子,很洋气,只是头发依然是两条双麻花辫,为她增添了几分纯美之感。
她只是换上舞蹈鞋,脱了外套,就很快地过来,站在黛芙妮·奥利弗旁边,目光却看向整个伦敦舞团:“正如加西亚先生所说,《天鹅湖》是芭蕾舞者五六岁时就会接触的舞蹈,我也是那么大的时候学习的,九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跳过。今天在此献丑,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到位,还请大家指教。”
这些话说的是中文,翻译正在用英文说,文工团领导就先变了脸色,觉得自己情急之下出了个昏招。
是啊,他怎么忘了,1965年之后,再也没有《天鹅湖》演出,她就算会,那也是65年之前学的,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孩子,就算记得动作,又能跳得多好?
这时,翻译已经把话都翻译完,伦敦舞团众人的脸色也变了。
人家是十年前学的舞,他们要是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可要是输了……他们每天不放松练习古典芭蕾,居然还比不上人家小时候学的?
黛芙妮·奥利弗瞥了沈娇宁一眼:“行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就跳王子的朋友三人舞怎么样?”
巧了,沈娇宁当年跟贺平惠葛光亮在旅馆,兴起之下跳的就是这一段,只是当时旅馆房间狭窄逼仄,又有床铺柜子等障碍物,跳得缩手缩脚。
那个时候的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可以来跟国外舞者比试,仿佛回到了她上一世满世界飞的时候。
“没问题。”
说是三人舞,今天的舞蹈却只有两个人,没有王子。
交响乐队开始演奏,眼看她们要开始了,文工团领导因为她先前那句话还在惴惴不安,要不是顾忌着在国外,要维持住形象,他们都要开始擦冷汗了。
元大山低声问季玉兰:“你是跟苏联专家学的,最后一次跳《天鹅湖》的时候有二十了,现在还能记得怎么跳吗?”
季玉兰无奈道:“特别熟悉的片断还记得,全剧肯定不记得了。”
大家听到季老师的话就想,沈娇宁能答应跳这个片断,这应该就是她正好还记得的片断吧。
沈娇宁这么说,真不是故意让大家紧张,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表明她没有私下偷练《天鹅湖》,会的都是被禁前所学,能记得全是因为记性好,当然顺便也说给伦敦舞团听。
这个年代国内经济发展落后,很多人在发育期营养不良,个子不高,但沈娇宁从穿过来开始就想办法给自己增加营养,一直长到了她希望的一米七。
在国内舞者中间,她属于很高挑的,甚至季玉兰还觉得她可以再矮个两厘米。可是这个时候,当她和国外舞者站在一起,个子高的优点终于发挥出来。她跟黛芙妮·奥利弗,这位伦敦舞团的首席站在一起,身高相近,气势不分上下,只看外形,绝没有人能说她比这位首席差。
外形不落下风,在专业上沈娇宁更不可能被人比下去。
她确实很久没有跳《天鹅湖》,刚开始跳时两人还差不多,可是越到后面,沈娇宁就跳得越好,甚至在几个同时起跳的动作,连不懂舞蹈的翻译都能明显看出两个人动作不整齐了。
不是谁乱了节拍,而是同样的跳,在同一时间起跳,沈娇宁落地总比黛芙妮·奥利弗晚——她能在空中停顿的时间更长。
季玉兰看到这里,掩去自己嘴角的笑意。
她差点忘了,当年在省会歌舞剧院第一次看《女儿》演出,最后一个收尾动作,竟然是定格在半空的。这样的滞空感,这样的基本功,还担心什么呢?
任何一段舞蹈的比拼,比到最后,都离不开天赋与基础的较量。
这一天,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中国女孩,穿着一件白色蕾丝衬衫,一条宽松麻裤,仿佛只是随意跳个舞。但她纯洁的眼睛、随着跳跃不断飞起又落下的麻花辫,还有衬衫领口的白色蝴蝶结飘带,都深深地印在了每个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