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
曾国藩此时的怒气,无以言表。
南方这一段乱战,他湘军出力最大,尤其庐州一战,湘军前后出动了三四万人,几乎竭尽全力了。
为的什么?
不就是为了上位吗?
结果李续宾的安徽巡抚是拿下来了,但他曾国藩的两江总督还是遥遥无期。
更可笑的是,就算不给我曾国藩,给江苏巡抚徐有壬也是合情合理的。
偏偏皇帝也不给徐有壬,而是给了桂良。
桂良他缺这个两江总督吗?人家之前就是直隶总督,天下总督之首,现在更是内阁大学士。
左宗棠在边上道:“涤生,你还没有看清楚吗?只要和苏曳牵扯上关系的,皇帝就都不想升官。徐有壬和苏曳没有任何交情,仅仅因为苏曳对他有援助之恩,他这个两江总督也做不上。”
然后,他问道:“那件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就是七省密约之事。
曾国藩很迟疑,按说这一两年他和苏曳的关系处的很不错。
但是另立秩序,对抗朝廷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
上一次攻打庐州,苏曳借给了他两个营炮兵,这当然是大人情。
但顶多算是苏曳还了之前的人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么大的站队,没有足够的利益,是不划算的。
曾国藩道:“一来,闽浙总督田雨公那边,闹得越来越大,大概率会下台。所以苏曳能否搞定求他督抚,尚未可知,希望渺茫。”
“二来,我们需要和英国人购买大量的枪炮,而苏曳和额尔金伯爵是死敌。如果我们签订了密约,不但得罪了皇帝,而且得罪额尔金伯爵,今后的武器贸易可能会被卡住。”
“所以,要权衡。”
刹那间,左宗棠内心忍不住失望。
他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了,苏曳此举,为了中华国运。
但是曾国藩口口声声,权衡利弊。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错。
但对于左宗棠而言,这就让他很失望了,就没有半点家国情怀吗?
但是,曾国藩就是这样的人。
有坚毅的意志,果敢的性格,但本质上还是极度利己的。
从天津教案一事,他一边揣摩朝廷心思,一边对洋人畏之如虎,所以选择对平民重拳出击,对洋人俯首畏尾,便可见一般。
左宗棠冷道:“那你权衡吧。”
然后,直接告辞离去,当下立刻前往码头,乘船南下,前往九江。
……………………………………
来到九江后,左宗棠朝着苏曳直接拜下。
“对不住,苏曳大人,我没能说服曾涤生。”
苏曳赶紧去将左宗棠扶起来,道:“这何错之有,这种大事,本来就要权衡利弊,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季高先生这样的,为大义,不拘利益。”
“权衡利弊,权衡利弊。”左宗棠怒道:“有多少事情,就是毁在这权衡利弊上。”
“之前,曾涤生愿意帮助你转移三十万移民,而且皇帝要罢免你的时候,给他通气,他表示反对,而且你要收购湖北的棉花,他宁愿得罪江南财团也要把所有棉花卖给你,我还觉得他变了。”
“结果,还是那样,根本就没有变。”
这些事情,也是苏曳先付出的,他交出了江西全省的政务权,交出了赣镇兵权,才换取了曾国藩在移民上的支持。
至于皇帝要罢免苏曳向曾国藩通气,被他拒绝,那也是出自于封疆大吏之前的默契,还有士大夫的节操。
所以此人节操是有的,但是高尚就远谈不上。
左宗棠道:“其他大事,我都能做骆秉章的主。但是这种关键站队,我做不了他的主,他们大多还是跟随曾国藩的。只要曾国藩不点头,安徽和湖南也不会点头,不会加入密约。”
“而你的七省密约,无论如何也少不得这三省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情怀了,他和苏曳明明没有任何私交,甚至没见过几次面,话都没有说一句,但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他就能全力以赴。
苏曳道:“季高先生请放心,曾涤生他会答应的。”
只要见到大势有变,曾国藩会很敏锐的。
这种人自我意志非常坚定,旁人的劝说是没有用的。
但是在左宗棠看来,此时苏曳的大势,非常不妙。
南方的战局已经结束了,朝廷再也没有求到苏曳的地方,又变得高高在上了。
刚刚过去的婚变闹剧,更是让皇帝大怒,眼看着朝廷的雷霆之手就要拍下来了。
曾国藩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出现了反复,尽管他之前也没有明说要加入七省密约。
左宗棠道:“我本以为,皇帝没有把两江总督给曾涤生,会让他逆反,加入伱的七省密约向朝廷施压,却没有想到,皇帝的态度,反而让他胆怯了,甚至有了别样心思。”
这话就很诛心了。
意思是说,曾国藩甚至可能要利用苏曳对抗朝廷一事情,做上两江总督一职。
比如,一旦皇帝发现苏曳和徐有壬竟然真的有勾连。又或者发现苏曳竟然拉拢南方督抚对抗朝廷,而曾国藩置身事外,无疑会让皇帝很高兴。
那么为了打压苏曳一方势力,皇帝也只能扶持曾国藩,算是奇货可居。
接着,左宗棠忽然道:“苏曳,我要离开骆秉章的幕府了。”
苏曳不由得一愕,道:“你是要去湘军幕府吗?”
按照历史上,1859年初,左宗棠离开了骆秉章幕府,跟在曾国藩身边处理军务。
左宗棠摇头道:“之前骆秉章对我言听计从,人人都说我左宗棠才是真正的湖南巡抚,但是现在我发现,那只是在大部分事情上听从我而已,关键事务上,我这个幕僚终究说了什么都不算。”
“我要去独当一面,苏曳大人觉得我应该谋哪个职位?”
苏曳想了一会儿道:“庐州知府。”
此时左宗棠,已经名满天下了。天下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已经传遍四方,皇帝都听说了,对他也非常关注。
左宗棠道:“我还以为你会推荐我做南昌知府。”
苏曳道:“季高先生想要的独当一面,大概是不愿意在我身边做事的。”
此人和苏曳一样是理想主义,但是脾气硬直,凡事都要做主,作为江西巡抚的苏曳是很难驾驭他的。
不管是在张亮基那边,还是在骆秉章这边,只要用他左宗棠,就都要听他的,凡事都要做主。
所以他很难像沈葆桢一样唯命之从的。
这一次他劝说曾国藩和骆秉章失败,便立刻决定离开骆秉章,可见一般。
苏曳道:“如今太平军在安徽势力最大,想要打天京,必先打安庆。李续宾是武将,他做这个安徽巡抚,很多事情只怕力所不逮。季高先生去了安徽,定能独当一面,脱颖而出。”
当然还有一句话,左宗棠的根基毕竟在湘军,所以最好脱离骆秉章,但不脱离湘军,手中有政治资源,做事才能事半功倍。
左宗棠道:“苏曳大人,七省密约、南方经济合作体,真的能成?”
苏曳道:“能成。”
左宗棠道:“有传闻,朝廷和洋人正在联手对付你,面对如此岌岌可危之局面,能成?真的不需要我再去逼迫曾国藩和骆秉章,撕开我这张老脸去逼迫?”
苏曳道:“季高先生尽管去谋自己的前途,我这边事情,一定能成,大势所趋,曾国藩甚至不用劝说,就会加入。”
左宗棠道:“那我便告辞了。”
接着,他没有停留,离开九江,返回长沙,就要向骆秉章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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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闽江。
桂良登上了英国人的战舰,秘密会见了闽浙总督田雨公。
经过医治后,田雨公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许。
但依旧很瘦,唯有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灼灼放光。
“敬堂,真是我朝表率,皇帝听闻你的事迹后,眼眶湿润,立刻说天下为何不多几个田雨公?并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这就是忠臣,这就是天下表率。”
桂良见到田雨公后,毫不吝啬夸奖。
“敬堂,洋人打算退兵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实为我大清外交少有之胜利。”
田雨公心中冷笑。
真是可笑啊,洋人冲进你家门,杀了你家的人,狠狠扇了你几个耳光,然后说你给我认错,我就不再打你了。
这还视为外交胜利?
换成以前的田雨公,姿态是柔软的。
但是,绝食之后,在万众敬仰之下,他仿佛找到了新生。
他万丈光芒,他的名望到了一定的高位。
他不能下来,他也不想下来。
换成之前,他肯定要跟桂良虚以委蛇两句。
但是现在,他盘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桂良道:“敬堂兄,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你只要做完了,就可以尽全功了。”
田雨公道:“何事?”
桂良道:“你出面,去把包围福州领事馆几万乱民劝走。此时你在福建声望极高,一呼百应,只要你出面,他们肯定退走。”
“然后,你去向福州领事写一份简单的信函,说给对方造成的麻烦和困扰表示道歉。另外随便找几个天地会,或者白莲教的人,当成杀死洋人传教士的凶手直接斩首。”
“如此一来,英国人那边就有了交代,就会退兵。”
“而你田敬堂,对朝廷也能交差。”
顿时间,田雨公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桂良?
嘶声道:“这群禽兽传教士,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自相残杀。洋人蛮横无理,不但扣押了我这个闽浙总督,而且还要我们交出凶手?还让我们认下这杀人罪?”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无耻,更可笑的事情吗?”
桂良严厉道:“相忍为国,你不懂吗?”
他当然不能和田雨公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搞不定你,额尔金伯爵那边就不愿意去消灭苏曳的九江舰队,也不愿意登陆九江打击苏曳的产业。
此时,额尔金的舰队,就在东海,距离上海只有几百里了。
但就是不进入长江。
很显然,就是要逼迫清廷搞定福州这边,认下耻辱的结果。
搞不定田雨公,就搞不定领事馆外几万民众。就不能利用额尔金的军队借刀杀人。
田雨公淡淡道:“若是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若田雨公真的那样做,那田雨公刚刚的来的名望,瞬间毁灭,身败名裂,被人唾骂百年。
桂良道:“田雨公,你不要自误!”
田雨公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他就差没问,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桂良道:“这是我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
顿时间,田雨公无比的失望。
在皇上眼中,在朝廷眼中,我田雨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只要能够哄退洋人,那我田雨公身败名裂,遗臭百年,也是无所谓的是吗?
田雨公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桂良道:“那这个闽浙总督你就不要做了,朝廷换一个人来做。”
田雨公满心悲哀。
对于朝廷来说,福建最麻烦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毕竟那几个传教士已经死了,对国内也算有一个交代的。
只要给洋人一个台阶,对方退兵,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田雨公道:“那就换一个人吧。”
…………………………
接下来,桂良又来找田雨公谈了好几次。
额尔金伯爵对他越逼越紧,皇帝也对桂良越逼越紧。
桂良只能来逼田雨公妥协。
就差直接说,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你身败名裂算什么?
但到后面,田雨公已经闭眼不理了。
桂良放弃对田雨公的希望,乘坐舰船到天津,返回京城。
向皇帝请旨,罢免田雨公。
皇帝听闻之后,皱眉道:“在田雨公心中,朕的圣意比不得他的名声是吗?朝廷大事也比不得他的名声是吗?”
“额尔金那边,舰队依旧不肯入长江,解决苏曳舰队吗?解决九江那些洋人和产业吗?”
桂良道:“额尔金伯爵说,一定要我们彻底搞定福建的麻烦,舰队才肯进长江对苏曳下手。”
皇帝冷道:“田雨公既然要名声,不要官职,那朕就成全了他。免了他的闽浙总督,让耆龄上!”
耆龄这个名字在满人很常见,这不是光绪年间的耆龄,而是福州将军,伊尔根觉罗.耆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