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他的新任同桌是个——好听点来说,很有个性、气质独特的女孩子。
初中小屁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起哄,只要嗅到一点疑似暧昧的蛛丝马迹,就要在班上大肆宣扬,为此,他跟女班长的‘绯闻’已经传遍天了。他们坐了整整一年的同桌,经常互相讲题,久而久之也熟起来了。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圆圆的脸和肉嘟嘟的嘴唇,即使被过分地开玩笑也生不起气来,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口头制止他们,但效果聊胜于无。
他不堪其扰,和女班长解释过后,向老师申请了调换座位。这次老师把他安排在秦艽的旁边,在此之前,他对她的印象局限于爱说话和成绩好。
他搬桌子过去的时候,她正好在修她的铁皮文具盒,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歪掉的边缘一点点扳正,试图恢复成一条直线。结果他没有注意,两张课桌猛然一撞,她手一抖,铁皮盒子骤然凹下去一大截。
她用力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文具盒,又看看他。
他刚想道歉,谁知她语调轻松地说:太好了!有理由换新文具盒了嘿嘿。
他们的同桌生活就此开始,这是他依然清晰的记忆中的第一幕。
初二有课本剧表演,她立刻报名参加,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渐渐熟起来,她撺掇他一起去。
“拜托,课本剧选材能不能有点新意啊,不是《孔乙己》就是《边城》,再不济就是《雷雨》,我都看腻了。”
“是很难选啊,课本上翻来覆去就那几篇,这次换个新颖点儿的课文吧?”
“《荆轲刺秦》怎么样?情节比较精彩,也有很多群演角色,可以让更多同学参与进来。”
“但是几乎都是男人戏啊,除非搞反串?”
“要不加段打戏吧?樊于期那段太难演了,干脆换个反派上来和荆轲pk,这样更精彩。谢梓不是练过武术吗,他去演荆轲,还可以现场表演一段。”
……
一番讨论后敲定了剧本,再经过编剧的‘艺术加工’,添加了个女反派,演起来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在选刺客的比试场上耀武扬威地放几句狠话,再被荆轲一剑斩落,充分体现了玄幻爽文的精髓,既能吸引眼球,又恰到好处且俗套地戳中观众的爽点。
秦艽对当反派这件事向往已久,经过一番努力后拿下了这个角色,难就难在有一段打戏,虽然短暂,但照样艰难,要和谢梓私下多排练一阵。
他们俩抽出放学后的时间,绕到操场的背阴处练习。头顶有一棵高大的银杏,他们把书包撂在树脚下,面对面摆出架势。他一点点地纠正她的动作,隔着宽大肥厚的校服袖子,她的小臂却是幼白细瘦的,两根手指就能圈起来,他尽力减少触碰。
“到时候我出左右勾拳,你这样挡…对…然后有一个扫堂腿,你尽量跳高一点…”
她一一照做,最开始的几次总是配合不好,每当他差点把她绊倒的时候,她就像一只树袋熊,牢牢地抓住他,最后把他也带倒在地上。虽然摔得灰头土脸,她依然哈哈大笑,没心没肺的开心样。
他无奈地抹了把脸,干脆和她一样,毫无姿态地坐在地上休息。那时候正是深秋,刮风的时候,淡黄的银杏叶会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他们白色的校服上,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而抬头望望,老树上残存的叶子依然很多,密密匝匝地遮蔽整片天空。
表演那天,不只是他,班上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
她把原本的一头长发剪了,剪得很短,发尾仅垂至耳际,是个在初中生眼里很飒很前卫的发型。其实她的长相偏柔弱,不太适合这样的扮相,把头发披下来就很好看,但是她一点不觉得剪毁的样子,欢快地把头发甩来甩去:你不觉得这个发型特别适合演反派女魔头吗?
他哭笑不得:只是一个课本剧表演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头发剪了多可惜,要留回原来的长度,起码还要等一年。
她倒是一点不心疼,不在意地说:我觉得这样很酷!
他看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也笑了,说:是啊,自己开心最重要。
那次表演他们班大获成功,他猜测可能是因为大部分班级演的都是毫无火花的情爱故事,而他们紧急排练出来的打戏和她饰演角色生前最后的泣音比较吸引观众眼球。主持人宣布名次之后,他们几个主演都跳了起来,激动地相互拥抱。她和别人嘻嘻哈哈、毫无顾忌地闹着,轮到他的时候,他感觉到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蜻蜓点水式地轻轻抱了一下。
原本激烈跳动着的心骤然沉下去,他大脑当机,僵硬地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回应她,她便把手放下了。她抱他的时候,似乎隐约期待着什么,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下来,略显慌张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在银杏树下排练的间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出神,她曾偷偷注视过他很久;而她也不知道,在那个尴尬生硬的拥抱当晚,他心跳如擂鼓,辗转反侧,追悔莫及。
语文老师每天早读都有例行听写,要求严格,错一个字就算不过,午休要重新罚抄。
她飞快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和拼音,信心满满地把纸扔给他:帮我交一下吧。
他煞有其事地对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在语文老师开始催促大家赶紧交上去的时候,指着一个字对她说:你这个字好像写错了。
她瞄了一眼,大惊失色,想把纸抢回来,谁知他一溜烟地跑到讲台,把两人的听写纸交了,她的手只能够到他衣角,气愤地拍了他一下。
偏偏他回来的时候,还玩味地说了一句:咦,刚才好像有个莽汉打了我一下?
……
幸运的是,那天中午她并没有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罚抄,她大松一口气,得意地对他说:虽然你成心要害我,但老天开眼,语文老师没发现我那个字少了一撇,哈哈哈哈!
谢梓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摆出祈祷的姿势,在心里悄悄地笑。
她不会知道,语文老师并不是每次都亲自批改听写,而是找班里几个成绩不错的同学帮忙,那天负责的,就是他。
后来他想,很多缘分早在一开始便有了端倪,只是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意识到。
很多人跟他熟起来之后,都喜欢跟他开各种玩笑,他不介意。但她面对他的时候,似乎总是小心的,在他面前总是捂着嘴笑,眼神也不往他脸上落。但他分明看到,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像是换了个人,态度坦荡大方,尤其是跟雷一起玩的时候。
他们回家的方向顺路,所以经常一起走,有一次他在学校留得晚了,父母开车来接他,他匆匆走入校门口的下穿隧道到对面去,却若有所觉地停下脚步,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望着隧道两旁的摆摊小店。
那是他父母百般嫌弃,严令禁止的路边摊,他从未尝试过,也没有尝试的想法。
他看见她和雷一起站在小摊外面,一人手捧一个卤肉卷吃着,她把书包松松垮垮地背在肩膀上,短发乱七八糟,一边吃一边和雷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她突然笑起来,弯下腰去,侧脸沾上了一点酱汁。
雷见她书包都快垂到地上去,只好一手把她搀起来,一手递给她纸巾。
他们两人似乎自成一个小世界,而他站在几米远处,却走不进去。
他妈妈下隧道来找他,看见他呆怔地望住那个方向不动,手往他眼前招了招:看什么呢?走吧。
直到上了车,妈妈才带着一丝轻蔑对他说:刚才那对早恋的情侣,一看就是二流子,你看那女生头发都成什么样了。别学他们,现在这个年纪就好好读书,知道吗?
不是这样的。
他想辩解,秦艽成绩很好,作文经常作为年级范文展示,他很佩服。她的头发是为了课本剧才剪的,大家都喜欢她。雷是班里的数学扛把子,他俩关系很好,只是朋友而已。
说啊,你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说呢。
妈妈的嘴唇依然动着,在他的眼里,渐渐幻化成一个沾着口红的、蠕动着的黑洞,那些老生常谈像是某种魔咒,一圈圈地,箍在他的头上,紧紧的。
他把头靠在车窗上,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在食堂打完饭找座位的时候,他看见她坐在陈听雨对面,陈听雨窃窃地对她说:我感觉谢梓新换的那副眼镜好乖哦,让他看起来圆圆的,就是想一脚踹到教室里的那种圆。
她笑得前仰后合,结果一抬头看见他,吓得立刻噤声了。
陈听雨倒是泰然自若,熟稔地朝他招手:谢梓,过来坐嘛!
他和陈听雨关系不错,秦艽一向知道的。
他淡定地坐到陈听雨旁边,陈听雨指着他满满的餐盘说:我怀疑你和食堂阿姨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为什么她每次给你打的肉都这么多?
他坦然回道:人格魅力问题。
陈听雨和他闲聊,他一一应着,同时注意到,自从他来了之后,秦艽就一直埋头吃东西,再也没有参与进他们的讨论,甚至吃饭的速度都加快了。
为什么不管他表现得再怎么热切,同她开再多的玩笑,她总是不肯在他面前露出最真实鲜活的一面?
他烦躁起来。
秦艽用很快的速度吃完了饭,故作轻松地对他俩说:我先走啦!你们慢慢吃。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挽留的话,陈听雨已经开口道:正好我还有点事想跟谢梓单独说,回去再找你哦。
说着还神秘地朝谢梓眨眼,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秘密似的。
秦艽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她端着餐盘,逃也似的走了。
谢梓忍着愈盛的烦躁感,对陈听雨说: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所以,仅仅只是个社团招新的活动要说吗?
秦艽中午被老师叫去整理成绩,回来之后就赶不上去食堂打饭了。他想了想,故意把一盒打开的饼干放在课桌上,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果然看见少了一小半,而秦艽正心虚地偷偷瞅他。
他假装兴师问罪的样子,说:你吃了我的饼干,我下午饿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