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探春到底欠着年岁,不无担忧道:“老祖宗,俭四哥此举是不是不妥啊?”贾母却是见过世面的,当初老国公在世时正是贾家风光的时候。老国公又是个暴脾气,私下对两个儿子非打即骂,在外头同样横行霸道。
略略思量,贾母却有了成算,说道:“无妨。如今俭哥儿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儿,犯些小错不妨事,正好趁机震慑一下四方宵小。”
眼见探春依旧挂心,贾母便将其招呼过来,低声说道:“当日你祖父在世时,下朝时听闻有御史弹劾其跋扈,你祖父连家都没回,领着兵丁便去将那御史家给砸了。”
探春眨眨眼问道:“那圣人不会怪罪祖父?”
贾母笑吟吟道:“怎么没怪罪?第二天圣旨就下了,罚你祖父一年俸禄,外加闭门思过一个月。可边关有战事,不到一旬光景,圣人便解了禁令。”
探春最是仰慕这等英雄人物,遥想当年祖父情形,禁不住慨叹道:“祖父领兵,又颇有战功,这才是咱们家立家根本啊。”
贾母点点头,轻声道:“只可惜一辈不如一辈……如今准贼都灭了,怕是十几年再无战事。往后就得指望着兰哥儿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也好维系家业。”
探春便颔首笑道:“如今实学兴盛,严家二公子实学造诣颇高,有这等名师指点,来日兰哥儿前程可期!”
贾母便道:“所以也莫怪我偏心兰哥儿……家中但凡有旁的子弟读书上进,便是砸锅卖铁家中也要供着。不然这家业没了顶梁柱支撑,只怕就要破败了。”
探春颔首连连:“老祖宗放心,大嫂子那边厢吃穿用度一向是足足的,凤姐姐还时常私下贴补呢。”
不说这祖孙二人叙话,却说宝玉浑浑噩噩出得荣庆堂,一路跌跌撞撞奔行,还好鸳鸯打发了人去知会袭人,不片刻袭人、媚人便寻了过来。
只是宝玉这会子又愧又怕,又心下酸涩。愧与怕自不用多提,这酸涩却是因着失了贾母宠爱。
实则宝玉过了年便察觉出来,贾母对其愈发敷衍,反倒对侄儿贾兰愈发的上心。在宝玉心中,老祖宗就该无条件的宠爱他,不过是办了几件糊涂事,何至于就冷落了?
如今母亲幽禁,老太太又转了心思,林妹妹嫁了人,宝姐姐出了园子,连带家中几个姊妹素日里瞧他的眼色也没了往日里的恭敬。宝玉只觉再无人宠爱自己个儿,哭得哀哀切切,暗忖着既如此,不若逃出家门做个和尚,从此云游四野也算畅快……反正他如今也是无牵无挂了。
他也知晓这话说出去,只怕袭人、媚人会阻拦,当下拿定主意,转头便听话地回了绮霰斋。
枯坐了一个时辰,眼见宝玉也不哭闹了,袭人、媚人等这才松了口气。转眼到得晚点时,一众丫鬟各自忙碌。宝玉装作无恙,起身便往院中溜达。随即瞧了个空,遁出绮霰斋,一路往角门而去。
不料到得角门处便被门子余六拦下:“宝二爷这般晚了要去何处?”
宝玉瞪眼道:“我要去何处还要给你交代?”
余六早知宝玉失宠,因是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回宝二爷,还真就要给小的交代。三姑娘吩咐过了,即日起不准宝二爷出府。宝二爷不妨先去请示了三姑娘,得了准许再与小的说?”
宝玉道:“三妹妹还能管得了我?”
余六却懒得与其计较,只笑吟吟瞧着不发话。
宝玉自知与这起子小人没法儿计较,又想起大观园与会芳园连在一处,当即扭头又往园子里去。结果到得门前又被守门的婆子拦下:“宝二爷,老太太交代了,即日起不许宝二爷进园子。”
话音落下,自茶房里行出来三四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瞧那意思便是防着宝玉硬闯的。宝玉忿忿一跺脚,转头又往回走,忽而瞧见薛姨妈曾经客居的东北上小院儿。
那院墙不高,后头便连着怡红院。宝玉便趁着四下无人,溜进东北上小院儿里,又攀爬着海棠树上了墙头,磕磕绊绊翻过了墙头。
他一路避开丫鬟、婆子,过白石桥、月洞门便到了栊翠庵前。此时方才想起大观园中还有个知己妙玉,当下绕行过来叩了房门,须臾便在禅房里见了妙玉。
宝玉急切下便上前扯了妙玉衣袖道:“姐姐,这家中我再也待不下去,正打算离家而去,姐姐可要一道儿走?”
妙玉略略纳罕,旋即问道:“你要离家而走?可想好了去何处?”
宝玉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意思是还没想好。
妙玉略略蹙眉,又问:“可准备了盘缠、衣物?”
宝玉愕然,旋即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来:“急切下不好预备,来日将身上值钱之物典当了就是。”
妙玉生性过洁,身上纤尘不染,如何禁得住那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莫说是这等,便是寻常百姓家的日子她都过不得。因是不免冷了脸色,说道:“你欲如何,却与我何干?”
当下叫了比丘尼关门,将宝玉赶了出去。
妙玉性子古怪,宝玉只道不知何处恶了她,在栊翠庵前盘桓半晌,眼见天色渐晚,这才顿足而去。
这栊翠庵东面有长廊曲洞,贴着两丈高的院墙,墙后头便是会芳园。宝玉自假山上攀到长廊顶,又小心翼翼爬上院墙,无比笨拙自院墙落到会芳园里。方才过了木桥,上得凝曦轩,昏暗中便有一婆子叫嚷道:“哪儿来的贼人!来人啊,家中进贼啦!”
宝玉心下一凛,情知若被仆妇捉了去,只怕又要被扭送家中,当下拔脚就跑。穿过凝曦轩,抬眼便是一处角门,此处就通着后门。奈何宝玉方才跑了几步,迎面便见自角门处冲进来俩粗壮丫鬟来。
宝玉身子一扭,紧忙又往南跑。此时正值黄昏,伯府方才过了晚饭口,宝玉拔足狂奔,一路转过悦椿楼,转眼到得逗趣轩左近,便被七八个仆妇、丫鬟围拢起来。
宝玉一看跑不掉,紧忙叫道:“我来寻林妹妹,林妹妹快救我!”
有仆妇见过宝玉,当下低声嘀咕道:“这好似隔壁的宝二爷。”
那领头的仆妇却是个聪慧的,这会子宝玉叫嚷出伯夫人的名讳来,传出去便是丑闻!落在外人耳中,还不知如何嚼舌呢!
因是厉声道:“哪里来的小贼,先与我拿下堵了嘴巴,再往太太跟前儿扭送!”
当下便有两个婆子上前来捉,宝玉情急一下抬脚踹了一人,扭身又撞倒了个丫鬟,口中刚要嚷出黛玉的闺名,恰此时飞来一枚石子,不偏不正打在宝玉腮帮子处,宝玉诶唷一声顿时捂着脸,身后丫鬟又上来捉拿,宝玉挣扎开来又闷头乱窜。
会芳园里乱作一团,自有婆子往前禀报,此时领头的仆妇眼尖,瞥见方才丢石子的乃是琇莹,当即叫道:“琇莹姑娘,快将此獠拿下,免得污了太太的名声!”
“好!”琇莹遥遥答应一声,弯腰便从溪流边拾起两枚鹅卵石来,略略一瞄,探手便将飞蝗石打了出去。
这两枚石子不偏不正,一个打在宝玉腰眼,一枚打在宝玉膝弯,宝玉惨叫一声顿时扑倒在地。
不待其叫嚷,那领头的仆妇叫嚷道:“堵了他的臭嘴!”
刚巧有丫鬟方才打扫过悦椿楼,探手便将手中抹布塞进宝玉口中,继而四五个仆妇七手八脚将宝玉压住,又有丫鬟送来绳索将其捆了个严严实实。
宝玉呜咽挣扎,瞧见琇莹飞奔而来,冲着其呜咽摇头。琇莹到得近前眨眨眼,说道:“徐嬷嬷,这好像是宝二爷啊?”
领头的徐嬷嬷顿时蹙眉道:“姑娘噤声,事关伯府清誉,姑娘这会子可不好多嘴。”
琇莹唬了一跳,紧忙捂着嘴不言语了。
那徐嬷嬷看了眼兀自挣扎不已的宝玉,吩咐道:“先将他关进柴房,今日之事,胆敢走漏一句,领四十板子即刻开革出伯府!”
一应人等肃然领命,当下四个健妇干脆抬起宝玉来往后头柴房送去。
却说黛玉听了婆子禀报,顿时蹙眉不已。那婆子又慌乱道:“太太快拿了主意,不然等宝二爷嚷嚷开,只怕伯府名声就毁了!”
黛玉气得顿足,抬脚便往后头会芳园而去,口中嗔道:“他造的孽还不够多?偏此时又来毁咱们家的名声!”
宝琴紧随其一旁,低声道:“当务之急是赶快将宝玉擒了,可不好让其乱嚷开。”
说话间到得角门处,隐隐听得杂乱呼喊声,黛玉与宝琴领着丫鬟、婆子转过登仙阁,便见几个婆子举着宝玉往柴房而去。
徐嬷嬷与琇莹见了黛玉到来,紧忙上前回话。
黛玉听得徐嬷嬷处置,顿时松了口气。好歹没让宝玉嚷嚷开,不然人言可畏,来日真个儿就好说不好听了。
“太太,如今该当怎么处置?”
黛玉这会子恼怒至极,冷声道:“他是贾家的魔星,与我们家有何干系?打发人去知会凤姐姐,让凤姐姐派人领回去!”顿了顿,又吩咐道:“会芳园各处增派健妇值夜,不拘何人翻墙闯入,乱棍打了再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