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乱
报子胡同,给事中胡廷远宅。
偏厅里,李惟俭负手而立,观量着面前一幅江南春色图。老仆奉上茶水,继而说道:“伯爷海涵,老爷方才归家,这会子换过衣裳就来。”
“无妨。”随口说了一句,李惟俭移开目光,落座后捧了茶盏略略呷了一口。
这给事中前明时为六科给事中,到了本朝历经变动,如今并进都察院,为正五品的掌印官儿。
李惟俭冒昧登门,实在是挂念黛玉的紧,因是自己林如海所赠书信中挑拣了一番,这才掐着时辰紧忙赶来。
方才呷了两口,便听得脚步声渐近。论品级,李惟俭与胡廷远同是正五品,论爵位,李惟俭可是超品的一等伯。奈何此人乃是林如海的同年好友,因是紧忙起身执晚辈礼相迎。
帘栊挑动,一四十余岁相貌清癯之人跃然而入,李惟俭紧忙拱手道:“晚辈李惟俭见过大司谏(给事中尊称)。”
胡廷远略略讶然,紧忙拱手还礼:“李……复生莫要客套,咱们坐下说话。”
李惟俭应下,二人当即分宾主落座。
那胡廷远就道:“早前如海来信,我就想着复生何日登门,不想这一等就是两年。”
李惟俭道:“大司谏也知,晚辈德小位高,为免树大招风,如今只守着武备院这一亩三分地。且如今朝局纷乱,晚辈实在不想胡乱参与其中。”
胡廷远笑着颔首道:“复生这般年岁便知保身之道,无怪如海青眼有加。”顿了顿,胡廷远也不兜圈子,径直道:“前两年复生都按捺了,不知今日又是为了何事?”
“大司谏明鉴,”李惟俭拱手道:“林盐司临死前已上了遗章,请圣人赐婚与晚辈与林姑娘,当时因着林姑娘年岁还小,只好寄养在荣国府。而今晚辈与荣国府生了龃龉,唯恐贾家内宅蠢妇对林姑娘生出恶毒心思,因是思来想去,只好来求大司谏。”
那胡廷远听罢冷哼一声,说道:“贾家乖张鲁钝,又哪里只是内宅妇人?那贾恩侯也就罢了,便是那贾存周如今在江南日子也不好过。错非首辅以力压人,只怕其人早就丢官罢职了。”
李惟俭这些时日还真就没扫听贾政情形,胡廷远眼见李惟俭不解,干脆说道:“贾存周此人行事迂腐,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为学政不过数月便犯了众怒。许是圣人看在贾妃情面上,这才将弹劾尽数按下。”
“原来如此。”
就听胡廷远又道:“如海那孤女如今情形不好,便是复生不来,我也要搭救一番。就是不知,那赐婚的旨意何时降下?”
李惟俭道:“晚辈思忖着近日便上书求肯,只是林妹妹如今年岁还小,一时间不能过门。”
那胡廷远笑道:“这有何难?我将其接到家中养上一、二年就是了。再者,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及笄之年方才出嫁。本朝太宗之皇后,过门时不曾及笄。”
何止是不曾及笄?皇后嫁给太宗李过时不过十来岁年纪,这李过真真儿是个禽兽!
心下腹诽,李惟俭转而道:“大司谏,晚辈此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之举,若其后与贾家缓和了,料想此事还能拖延一些时日。”
胡廷远笑道:“也好,我这边不过二进小院,连个园都没有,如海的孤女若是来了只怕要吃苦头啊。不过嘛,复生须知纸包不住火,但有风声,须得即刻将其接出来。”
李惟俭颔首应下。二人又说过半晌,眼看时辰不早,李惟俭便匆匆起身告辞。自胡廷远家中出来,李惟俭坐在马车上好半晌没吩咐。
有护卫过来问道:“伯爷,这会子可是要回府?”
“不忙。”李惟俭蹙眉思忖,如今王子腾也算位高权重,断不会指使王夫人与自己闹掰,此番只怕是王夫人那蠢妇自行其是。
方才吓退了邢夫人,却与王夫人闹了一场,此番若不报应回去,来日岂非阿猫阿狗都能欺上门来了?
问题是那王夫人不过是内宅蠢妇,想要报复,一时间李惟俭还真就犯了难——总不能为此与王子腾对上吧?实在是不值当!
既然不能与王子腾对上,那就得另寻法子……嗯,比如宝玉?
略略思忖,李惟俭坏笑出声,当即吩咐道:“往造办处去一趟。”
护卫应下,驱赶马车往内府造办处而去。
许多时日没来,小吏等眼见李惟俭到来,紧忙谄笑着迎将过来。李惟俭踱步博古架之间,小吏躬身谄笑道:“伯爷此番又要选什么物件儿?”
“玉石。”
“伯爷这边厢请。”
小吏引着李惟俭到得一处博古架前,便见琳琅满目满是各式各样的玉石。李惟俭扫量几眼,吩咐道:“还是如上次一般,鸽子蛋大小,金镶玉挂坠——”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那红字最少用几日能写上?”
小吏眨眨眼,说道:“伯爷若是急,有个三五日光景就成,不过那红字不稳,过個半年左右就得模糊了。”
“旁的呢?能瞧出差别来?”
小吏笑道:“伯爷说笑了,小的敢担保,绝对瞧不出差别来。”
李惟俭颔首,略略思忖便伸出巴掌来:“一会子我留了字儿,你造五个一模一样的……哦对,样式我也一并留下来。”
小吏唯唯应下,也不用李惟俭交付定金,只说五日后定然完工,旋即殷勤将李惟俭送出。
上得马车,李惟俭心绪好转,暗忖着这回一下子丢过去五个一模一样的玉石过去,就不知到时候王夫人那蠢妇是个什么脸色了。
哎,对不起了宝兄弟,谁让你娘非得招惹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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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院儿。
“太太,我父亲七窍流血,只怕是被人害死的啊!”
贾琮说罢叩首不止,口中干嚎的更是撕心裂肺,实则连眼圈儿都不曾红了去。
贾琮为大房庶子,年岁不过比宝玉稍小,过得却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日子。大老爷自不必说,一月里都不见得召见贾琮一回,邢夫人更是对其厌嫌至极,每每便是喝骂不止。
上头的兄长贾琏好似全然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弟弟,是以这贾琮的日子莫说是与宝玉做比了,便是连贾环都比不过。
如今长到十多岁年纪,贾琮心下又怎会不怨怼?因是方才瞥见贾赦尸身口鼻溢血,这贾琮战战兢兢之余便转动心思。他虽是大房庶子,可若承嗣的兄长贾琏犯了事儿,那这爵位岂不就落在他头上了?
有了爵位,自是再不必遭人白眼、瞧人眼色,到时候莫说是丫鬟、婆子,便是贾母、王夫人等都须得高看其一眼。
贾琮越想越心动,这才趁着凤姐不备偷溜出来,一路直奔王夫人院儿而来。贾琮心下想的分明,那二嫂子凤姐极得老太太的宠,料想这会子与老太太说了,只怕这事儿也会遮掩下来。
可王夫人却不同,其人素来与大房不合,有了自己递的刀子,贾琏这回别想顺顺利利袭爵!
座上的王夫人唬了一跳,闻言便呵斥道:“少胡吣!大太太都说大老爷是病发而亡,怎么就七窍流血了?”
贾琮说道:“千真万确啊,若我扯一句谎,出门就遭雷殛了!”当下又语无伦次将方才所见说将出来,直听得王夫人心下怦然。
长久以来,王夫人谋算的不就是让宝玉袭爵吗?而今大事就在眼前,她又如何禁得住不动心?
只是单凭贾琮一面之词,王夫人一时间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待此时,就听郑华家的低声说道:“太太,前头牛伯爷可是与验封司孙郎中带了仵作来的。”
是了!有仵作验过,是否死于非命定有个说法。
不料贾琮听得此言立刻叫道:“好叫太太知道,琏二哥引了牛伯爷与孙郎中往前头去喝茶,只留下个仵作勘验。二嫂子出来与其胡闹一番,舍了二十两银钱那仵作便不验了。”说话间又干嚎道:“可怜父亲死不瞑目,前脚仵作刚走,后脚又七窍流血啊……呜呜呜——”
“这——”王夫人蹙眉思忖,问道:“——琮哥儿先莫哭,我且问你,大老爷过世时你在哪里?可曾听了什么动静?”
贾琮道:“一早儿我就去了学堂,得了信儿就往回跑,到了东院儿就见琏二哥在愣神儿,叫了几声也不答应。太太,父亲定是被琏二哥下了毒手,不然他为何神思不属、精神恍惚?”
王夫人又细细问起此后情形,那外头抱夏里伺候着的玉钏儿听得心急如焚。错非王熙凤搭手,她那姐姐金钏儿早就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又念及二奶奶允诺迟早将其调去布庄,玉钏儿便暗忖:报还恩情便在今日。
因是与另一丫鬟言语一声儿,只道要去小解,便缓步往外头院子行去。待进得二进院眼看并无人观量,玉钏儿咬牙拔脚便往东院儿跑去。
转过梦坡斋,方才到得东院后头,迎面正撞见来寻贾琮的平儿。玉钏儿顿时松了口气,赶忙奔到近前。
平儿方才开口:“玉钏儿,你可曾瞧见——”
跟着就被玉钏儿打断:“平儿姐姐,大事不好了,琮哥儿往太太跟前告状,说是大老爷七窍流血,是被人害死的。”
“啊?”平儿骇了一跳!
玉钏儿急切道:“我得空才跑出来报信儿的,姐姐快去告诉二奶奶,我得赶紧回去了!”
这会子也顾不得礼节,玉钏儿说完扭头又往回跑。平儿略略愣神,顿足扭头就往东院儿跑去。
这会子王熙凤与贾琏方才得空歇歇,正说着闲话,忽而便见平儿跌跌撞撞奔进来。
王熙凤打发平儿去寻贾琮,还以为那贾琮出了事,眼见平儿神色慌张,顿时起身道:“如何了?”
“不好了,奶奶!琮哥儿往太太跟前告状,说……说大老爷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王熙凤只是蹙眉,贾琏却骇的大叫一声‘啊’。
平儿又道:“说不得过会子太太就寻了来,奶奶赶快想个法子!”
王熙凤心如乱麻,面上却不漏声色,只道:“慌什么?大老爷如何过世的,咱们都瞧在眼里,还能任凭那琮哥儿红口白牙冤枉了不成?”
“凤儿!”
王熙凤厌嫌地乜斜了慌张的贾琏一眼,说道:“二爷不如去前头操办着,这里我答对了就是。”
“好好好。”贾琏不迭声应下,紧忙往前头去了。
王熙凤叫过心腹婆子,又撬开尸身牙关,仔细在口鼻处擦拭了,眼见再无血迹,这才将尸身原样恢复。方才处置过了,就听外头喧闹一片,随即便见王夫人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
王熙凤眯着眼心下暗忖,素日里好歹还与姑姑维系了个表面和缓,从今往后说不得就要撕破脸了。
当下王熙凤瞥了迎春一眼,随即故作无恙往门口迎来。
到得近前纳罕问道:“太太怎么来了?”又看向一旁王夫人领着的贾琮,蹙眉道:“你跑哪里去了?可叫我好找!”
贾琮慑于王熙凤雌威,顿时蔫头耷脑不敢言。
王夫人蹙眉说道:“琮哥儿的事儿不急着说,凤丫头,我且问你,大老爷是如何过世的?”
王熙凤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大老爷前后两回中风,正赶上忠顺王府来索债,气急之下可不就病发而亡了?”
王夫人厉声道:“那为何琮哥儿说大老爷尸身七窍流血?”
王熙凤自知这事儿遮掩不住,当即反问道:“七窍流血?不过是口鼻溢出淤血罢了,怎么到了琮哥儿嘴里就成了七窍流血?太太若不信,尽管问过二姑娘,这满堂的丫鬟、婆子随太太发问,看看到底是口鼻还是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