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这会子薛姨妈与宝钗正在王夫人房里吃着西瓜,凤姐儿便与王夫人说起了丫鬟事宜。
金钏儿被撵,如今在布庄,王夫人身边儿便少了个丫鬟。
凤姐得了好处,只当瞧不见王夫人面上的古怪,只催问着再选个丫鬟来。王夫人说过一场,只道并不再用调拨丫鬟来,王熙凤应下便要离去。
却又被王夫人叫住,说起赵姨娘来,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儿答:“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又问:“可都按数给她们?”
凤姐儿奇道:“怎么不按数儿给?”
王夫人便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
凤姐儿早生提防之心,暗忖那赵姨娘还在自己之前便来了家中,早前可是老太太掌家,王夫人管家,赵姨娘什么情形又怎会不知?
只怕那赵姨娘四处传闲话,王夫人借此挑拨自己又去对付那赵姨娘。王熙凤心下暗忖,只怕如今王夫人心中更恨赵姨娘才是——先是下毒,如今又有贾环挑唆,让宝玉挨了板子。
俭兄弟果然不曾说错,这姑姑佛口蛇心,想要对付人偏偏不自己动手,定要假手他人。这般想来,凤姐儿心下虽极瞧不上赵姨娘,却也没那般恨了。
又暗自思忖,那赵姨娘素来都是个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货色,给她补了银钱,料想转头又会闹腾起来。左右也闹腾不到自己,何乐而不为?
因是便道:“想是下头婆子克扣了?回头儿我去问过,这账目可不好乱了。”
王夫人顿时好一阵无语,本心想着挑唆一番,让王熙凤出手对付赵姨娘,不料凤姐儿却不接茬。
略略思量,王夫人应下,又道:“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月例的丫鬟?”
说起这个来王熙凤如数家珍,一一列举出来。
姑侄二人一问一答,王熙凤半点磕巴也不曾打过。直听得吃瓜的薛姨妈啧啧称奇,好半晌待二人说过,这才赞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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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笑道:“说得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月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公中的就是了。”
王熙凤一一应下。薛姨妈又凑趣赞了袭人两嘴,那王夫人便含泪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王熙凤嘴上附和,心下极不以为然。老太太打发了袭人、媚人两个大丫鬟一并去照料宝玉,素日里瞧着,那媚人与老太太走动颇多。料想老太太是有心抬举媚人,王夫人却先下手为强,扶了袭人做姨娘。
啧啧,此事传扬出去,不定老太太与王夫人如何斗法呢。至于那袭人,刻下瞧着好似是好事儿,待过后却不好说了。
至于眼前王夫人装模作样抹眼泪……呵,给谁瞧呢?老太太又不是个糊涂的,任你再如何演,过后总要斗法。
又略略说了李纹、李绮姊妹下帖子之事,王夫人无可无不可,盖因宝玉这会子棒疮未愈,就算想去也去不成。至于三姑娘探春,那不过是她拿来做嫡母样子,扮母慈女孝的工具人罢了。
说罢,王熙凤这才起身离去。
薛姨妈与宝钗吃过瓜,闲坐半晌,旋即起身离去。
宝钗独自行来,意欲寻宝玉谈谈以解午倦,便去了绮霰斋。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来至宝玉的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笑着悄悄言语。
闲话几句,眼见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二人顿时笑个不停。待须臾,袭人便揉着肩膀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却说也是赶巧,湘云这日疯玩了一上午,下晌又去潇湘馆寻黛玉说话儿,因瞧见那流沙画与玻璃鱼缸,黛玉少不得又推在紫鹃身上。
也亏着湘云性子粗疏,这才没仔细计较。说过半晌,湘云又扯着黛玉来看宝玉。走到半路,刚好撞见王熙凤,听闻袭人得了二两一吊钱的月例,湘云便笑着要来与袭人道贺。
出得大观园来,一路到得绮霰斋,入内便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黛玉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她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笑将出来。
笑过了,湘云忽而一惊,扯着黛玉出来,到了无人处才蹙眉道:“宝姐姐……怎地这样?”
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守在男子身旁为其绣肚兜……怎么想怎么别扭。
黛玉便以团扇遮了半张脸笑道:“云丫头()
来了几日,竟没听闻过金玉良缘?”
“哈?”
因着撞破滴翠亭构陷之事,此时黛玉业已看透宝钗,她性子却也不是背后说人坏话儿的,因是便笑道:“果然不知?”
团扇轻轻敲了下湘云脑瓜,道:“那就去寻人扫听去,我去老太太跟前儿了,回见。”
言罢,黛玉飘然而去。湘云纳罕看着黛玉,只觉仙气飘飘,又少见的瞥见黛玉踮着脚一跳一跳的拐进垂花门。
“金玉良缘?”湘云蹙眉纳罕不已,紧忙回了怡红院,寻了贴身丫鬟映雪与翠缕扫听。
那翠缕便道:“大姑娘还不知?早前就有风声流传,说是宝二爷是个衔玉的,须得配个有金的。我听闻,宝姑娘挂着个项圈,其上也有字迹,好似是什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湘云复述一嘴,眨眼道:“听着倒是与爱……二哥哥极配。”
映雪嗤的一声就笑了。
湘云懵懂着看过来,问道:“怎地?我又说错了不成?”
映雪四下观量,那翠缕心领神会,赶忙去把着门。映雪扯了湘云去到里间,说道:“哪里就那么巧了?宝二爷衔玉而生,她就得了个癞头和尚送的金项圈,且上头的吉祥话刚好与宝二爷的玉能对上?”
湘云道:“许是那癞头和尚牵的姻缘线呢?”
映雪便道:“若果然姻缘天定,她又何苦私底下打发丫鬟编排林姑娘小性儿,又说姑娘——”
“说我?说什么了?”
正待此时,就听翠缕道:“二奶奶来了。”
主仆二人赶忙止住话头,一并迎出来。湘云见了王熙凤自是亲热不已,忙让人奉了温茶来。
王熙凤也不客气,饮了一盏茶才笑道:“东面两个姑娘下了帖子,邀咱们家中的姑娘一道儿去俭兄弟的别院避暑,云丫头你可要去啊?”
“我自然是……是……”湘云只是娇憨,懒得用心思算计,又不是傻,顿时就明白王熙凤话中揶揄之意。霎时间嗫嚅垂首,一张脸儿转瞬就红了。
李惟俭便道:“我想着妹妹怕是不喜那自行车……待过一阵子,我将那车改改,如此赶上风雪,妹妹也能在房里运动一番了。”
“嗯。”黛玉应下,探手一指桌案上的物什:“你又拿了什么来?”
“嘿!”李惟俭顿时起身,将包裹的包袱皮剥开,露出一下底平整,上头浑圆的玻璃罐子来,黛玉借着月光瞥了眼,便见两点荧绿徜徉其间,好似又有四叶花瓣铺在水面。
黛玉顿时欣喜不已,忙问:“这是……鱼?”
李惟俭就道:“说是小佛郎机人自新大陆得了的新鲜鱼,夜里会发光。前儿我瞧着新鲜就买了几尾,又寻匠人做了个鱼缸,一并给妹妹送来。”
黛玉禁不住探手扯了李惟俭的大手,说道:“也不用总送我物件儿……上回那玻璃流沙画让三妹妹瞧见了,我胡诌了一番才遮掩过去。”
李惟俭笑道:“你就说是紫鹃休沐时顺道儿买的就是了。”
黛玉噘着嘴笑了,只觉满心都是雀跃,恨不得与李惟俭相携而行,便在月色下漫步徜徉,那想来就是极好的!
这会子李惟俭却不说诗情画意了,转而说起了衙门中杂物,有无奈,有抱怨,又有志向。
黛玉只安静的听着,有些懂了,便会劝慰几句;有些不懂的,她便用食指悄然在其掌心画圈。
絮絮叨叨好半晌,李惟俭忽道:“嗨,与你说这些,想来妹妹也不爱听。”
黛玉却摇头:“爱听呢。俭四哥说过,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我皆在凡尘俗世打滚,总要沾染一些俗气。”
有些话不好说,虽()
是并嫡,可来日黛玉也是当家主母。这些外间的事务,总要了解一些,也好与那些官员眷属往来。
暖阁里,雪雁轻微的鼾声停歇,身形一动不动。李惟俭情知那丫头定然醒了,却也不曾点破,只攥着黛玉的手儿与其四目相望。
半晌,这才说起别院消暑事宜,黛玉满口应承。
李惟俭心下暗忖,谁说黛玉小性儿的?只消心思笃定,林妹妹可不会拈酸吃醋、无事生非。
又见月色下黛玉那嫽俏容颜,心下动容,便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在其额头噙了下。
黛玉顿时羞不可抑,埋头半晌不敢动弹。
外间隐隐传来梆子声,李惟俭情知不可久留,便要起身离去。方才落地,黛玉忽而掀了被子追来,低声道:“你等等。”
说话间蹑足到得箱笼左近,轻轻掀开,翻找一番,自内中寻了个汗巾子出来。回身塞给李惟俭,低声道:“做了两条,独这个还能瞧得过去,你若不嫌弃,就……”
李惟俭也不曾仔细观量,反倒扯了黛玉的双手,嗔道:“做这些做什么?可伤了手?”
黛玉便仰头含情道:“左右我也闲得慌,且给你做……我心甘情愿呢。”
李惟俭仔细将汗巾子塞进怀里,张开双臂抱了黛玉一会子,这才恋恋不舍而去。
目送李惟俭远去,关好窗子,黛玉雀跃着回返卧房,便见那雪雁好似烙饼一般翻来覆去。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这丫头是在装睡?因是叱道:“贼丫头,醒了就醒了,还装给谁看?”
雪雁顿时一骨碌爬起来,捧心后怕道:“姑娘啊,我方才都怕四爷等不及大婚了……”
“呸!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雪雁轻笑两声,又要打趣,那黛玉就挂不住脸,扑上来呵雪雁的痒,主仆二人顿时笑作一团。
待半晌安静下来,黛玉便与雪雁坐在暖阁炕头,瞧着桌案上的玻璃鱼缸。那两条荧绿的鱼儿徜徉游动、追逐嬉戏,不觉心中便好生惬意。
……………………………………………………
转过天来,红玉一早回返,说那别院已然拾掇齐整,又购置了米粮等物。
傅秋芳便请了李纹、李绮来说了,两姑娘旋即写了帖子,打发了丫鬟往荣国府送去。
帖子送到,王熙凤笑着接了,眼见来送的丫鬟眼生,问过才知是李纹的丫鬟,一个名青裳,一名丹棘。
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的年纪,水葱儿般的模样,尤其那青裳言辞周全利落,王熙凤一高兴,就赏了二人各自一串钱,两丫鬟当即笑着道谢而去。
此时天色还早,王熙凤也不急着去寻贾母言说,而是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儿。
临近午时,这会子薛姨妈与宝钗正在王夫人房里吃着西瓜,凤姐儿便与王夫人说起了丫鬟事宜。
金钏儿被撵,如今在布庄,王夫人身边儿便少了个丫鬟。
凤姐得了好处,只当瞧不见王夫人面上的古怪,只催问着再选个丫鬟来。王夫人说过一场,只道并不再用调拨丫鬟来,王熙凤应下便要离去。
却又被王夫人叫住,说起赵姨娘来,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儿答:“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又问:“可都按数给她们?”
凤姐儿奇道:“怎么不按数儿给?”
王夫人便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
凤姐儿早生提防之心,暗忖那赵姨娘还在自己之前便来了家中,早前可是老太太掌家,王夫人管家()
,赵姨娘什么情形又怎会不知?
只怕那赵姨娘四处传闲话,王夫人借此挑拨自己又去对付那赵姨娘。王熙凤心下暗忖,只怕如今王夫人心中更恨赵姨娘才是——先是下毒,如今又有贾环挑唆,让宝玉挨了板子。
俭兄弟果然不曾说错,这姑姑佛口蛇心,想要对付人偏偏不自己动手,定要假手他人。这般想来,凤姐儿心下虽极瞧不上赵姨娘,却也没那般恨了。
又暗自思忖,那赵姨娘素来都是个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货色,给她补了银钱,料想转头又会闹腾起来。左右也闹腾不到自己,何乐而不为?
因是便道:“想是下头婆子克扣了?回头儿我去问过,这账目可不好乱了。”
王夫人顿时好一阵无语,本心想着挑唆一番,让王熙凤出手对付赵姨娘,不料凤姐儿却不接茬。
略略思量,王夫人应下,又道:“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月例的丫鬟?”
说起这个来王熙凤如数家珍,一一列举出来。
姑侄二人一问一答,王熙凤半点磕巴也不曾打过。直听得吃瓜的薛姨妈啧啧称奇,好半晌待二人说过,这才赞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薛姨妈笑道:“说得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月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公中的就是了。”
王熙凤一一应下。薛姨妈又凑趣赞了袭人两嘴,那王夫人便含泪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王熙凤嘴上附和,心下极不以为然。老太太打发了袭人、媚人两个大丫鬟一并去照料宝玉,素日里瞧着,那媚人与老太太走动颇多。料想老太太是有心抬举媚人,王夫人却先下手为强,扶了袭人做姨娘。
啧啧,此事传扬出去,不定老太太与王夫人如何斗法呢。至于那袭人,刻下瞧着好似是好事儿,待过后却不好说了。
至于眼前王夫人装模作样抹眼泪……呵,给谁瞧呢?老太太又不是个糊涂的,任你再如何演,过后总要斗法。
又略略说了李纹、李绮姊妹下帖子之事,王夫人无可无不可,盖因宝玉这会子棒疮未愈,就算想去也去不成。至于三姑娘探春,那不过是她拿来做嫡母样子,扮母慈女孝的工具人罢了。
说罢,王熙凤这才起身离去。
薛姨妈与宝钗吃过瓜,闲坐半晌,旋即起身离去。
宝钗独自行来,意欲寻宝玉谈谈以解午倦,便去了绮霰斋。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来至宝玉的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笑着悄悄言语。
闲话几句,眼见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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