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宁指着缓缓停泊的官船道:“便在那一艘官船上,我方才瞧见两位姑娘了。”
当下众人又等了好半晌,待舢板搭上,挑夫先行将行李搬运下来,船上人等这才陆续下来。
几名仆役当先,其后是丫鬟扶着两姑娘、两妇人依次下船,吴海宁眼尖,遥遥便招手道:“夫人、姑娘,这边厢!”
梁氏与孀居的弟妹相携而下,眼见吴海宁蹿到近前,顿时就笑了:“猴儿也似的,怎地还是这般性子?我还道提早到了,俭哥儿来不及打发人来呢。”
吴海宁笑着,引一众仆役上前见了礼,这才道:“回老夫人,老爷一早就交代下来,姨娘昨儿就打发了咱们来迎。可巧,这才等了一日老夫人就到了。”
丁如松也道:“老夫人,这码头上腌臜,马车就等在外头,咱们还是快走吧。”
梁氏应下,转头与弟妹道:“你瞧瞧,俭哥儿想的多周到。”
那妇人矜持笑笑,说道:“此番须得劳烦俭哥儿了……小时见他顽皮,还骂过他一通,想起来就有些挂不住脸。”
梁氏嗔道:“自家子侄,俭哥儿哪里会记得这些?再说那会子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常骂他。如今还不是跟我亲?”
妇人笑着颔首,没再言语。
当下一众人等出了码头,外头停了四辆马车,梁氏等想着路上说说话儿,便分乘了两辆。
此时天不过午,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朝着京师放行赶去。起初在通州还不觉得,待上了官道,梁氏才察觉出不同来。稀罕道:“奇了,这马车竟不颠。”
骑马伴行的吴海宁兜转回来,笑着说道:“老夫人,这就是老爷的能为了。说是车架子用了弹簧钢减震,又换了膠乳轮胎,可不就不颠了?”
梁氏唏嘘道:“自打俭哥儿知道上进,我便知他这孩子往后定然有出息……却不想出息成这般!”
路上不再赘言,临近申时末,车马进得内城,又须臾便转上了宁荣街。自有小厮打马飞奔来报,因是竟陵伯府中门打开,傅秋芳领着一众姬妾并仆役分列两侧,待车马停下,款款下拜:“妾身傅氏(林氏等)见过老夫人。”
梁氏下得车来,眼见面前府邸广阔,领衔女子极为娴静,当即面带喜色上前虚扶:“快起来。”
待众人起身,梁氏仔细扫量傅秋芳一眼,心下说不出的满意,笑道:“无怪俭哥儿偏生先纳了你过门,果然宜家宜室。”说话间自手腕上摸下一枚镯子来,径直给傅秋芳戴上:“前头几个丫头我都见过,就只你与红玉没见着。”
红玉赶忙凑上前屈身一福:“老夫人,我便是红玉。”
梁氏眼见红玉伶俐,心下愈发欢喜,扯着二人道:“好好好。”随即又褪下一枚镯子来,给红玉也戴了上。
傅秋芳眼见四下满是路人围观,噙着笑道:“老夫人,咱们还是入内说话吧。”
“好。”
当下一应人等入得大门,又转向东路正房。内中安置、欢聚自是不提。
且说荣国府。
这日王熙凤正寻李纨在园中说着闲话,因着李惟俭之故,妯娌间的间隙尽去,如今反倒关系亲厚。
方才说过顽笑,忽而便有婆子来报:“两位奶奶,方才门子瞧见竟陵伯府来了几辆马车,随即中门打开,傅姨娘等一并迎了出来。”
“哦?”王熙凤还在思忖,李纨已然喜得站起身来:“是了,定是母亲到了!”
王熙凤恍然,笑道:“果然是老恭人到了,恭喜大嫂子了。”
李纨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出嫁后方才回门,不久父亲李守中便辞官归乡,这些年来除去见过兄弟,父母等再也不曾见过。
因是李纨喜得有些手足无措,禁不住往东面眺望。
王熙凤就道:“大嫂子干脆过去瞧瞧不就是了?”
“这——”李纨有些犹豫。到底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不好随意行事。
王熙凤就道:“哪来的束手束脚?往日里大嫂子想去,抬脚就去瞧俭兄弟了。如今老恭人来了,怎地又七想八想的?你放心去就是了,我一会子与老太太言语一声。”
李纨连忙道谢,随即领着丫鬟,又寻了贾兰急匆匆往隔壁而去。王熙凤目送李纨远去,这才起身往贾母院儿寻去。
此时天气渐热,荣庆堂早已撤去屏风,遥遥便见贾母正与宝玉、宝钗、三春等说笑。王熙凤入得内中,贾母便笑道:“方才提及你这破落户,不想转眼就来了。”
王熙凤笑道:“我说好生生的怎么连打了几个喷嚏,还道是着了凉,原是老太太念叨我了。”
“哈哈……你们瞧瞧,可不就是个泼皮破落户?我说她一句,她有八句等着我呢。”
王熙凤嗔了两句,旋即道:“老太太,方才外头瞧见俭兄弟家中门大开,想是老恭人到了。大嫂子等不及,我便让她先过去瞧瞧。”
“哦?果然到了?”
宝玉听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好姐姐,大嫂子说她两个堂妹也同行,此番可是来了?”
王熙凤笑道:“我又不曾瞧见,都是外头人说嘴,又哪里知道?”
宝玉紧忙抱着贾母的胳膊道:“老祖宗,我看不如将人请到家里来。左右房舍这般多,多的是地方安置。”
探春忍不住道:“宝二哥,那可是俭四哥的伯母、叔母、堂妹,哪儿有放着俭四哥家中不住,跑来咱们家的道理?”
贾母宠溺地拍了拍宝玉胳膊,说道:“你还不如探丫头懂事。人家舟车劳顿的,料想歇息一日,明儿一准过来。”
宝玉顿时喜得坐立不安,暗暗猜想李纨那两个堂妹是何等人品。
过得半晌,果然有伯府丫鬟来回话。鸳鸯将人领进来,却是出自荣国府的红玉。
屈身一福见过礼,红玉便笑着说道:“老太太,我家老爷的伯母梁恭人方才到了家中。这舟车劳顿的方才安置了,姨娘打发我跟您说一声儿,明日再来拜访老太太。”
贾母笑着颔首:“我又不曾挑理,偏生还特意来说一回。你回去告诉珠哥儿媳妇,左右俭哥儿不在,干脆在伯府住一日,也让她们娘俩多说说话。”
红玉应下,告退而去。
王熙凤搭眼四下一瞧,那探春与惜春正说着话,宝玉喜得猴儿也似上蹿下跳,宝钗娴静端坐,时而附和着与惜春言语几句,倒是那迎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这会子脸面羞红,竟也跟宝玉一般坐立不安起来。
王熙凤禁不住打趣道:“你们瞧瞧二姑娘,怎么这会子脸都红了?”
迎春愈发局促不安,嗫嚅道:“我,我……不过是有些闷热。”
探春暗暗艳羡道:“二姐姐,大嫂子说了,梁恭人最是宽厚,二姐姐无需这般不安的。”
迎春挂不住脸子,起身只道身子不爽利,急匆匆告退而去。
众人都笑,唯独贾母笑得勉强。嫡庶之别且不说,二姑娘这般性子,太过怯懦,只怕入不得那梁氏的眼啊。
心下蒙了一层阴影,贾母顿时没了兴致,便道:“你们也散去吧,不必都守着我。”
众人应下,当即各自散去。
宝玉眼看还有些光景,因这些时日还住在王夫人房中,不免有些憋闷,便趁机去绮霰斋寻袭人泻火。
三春、宝钗各自散去,转眼梁恭人到来之事便传得人尽皆知。潇湘馆里,这日黛玉正经跟着卫菅毓学了一日女红,只为来日也能为李惟俭制一件亲手做的衣裳。
她素日不喜女红,因是手指上不免多了些针眼。卫菅毓便劝道:“姑娘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黛玉便自嘲道:“姑姑说的我自然知晓,只是难得有这兴致,待过后啊,说不得我连碰都不碰了呢。”
卫菅毓笑道:“姑娘来日前程又不在这女红上,能绣了嫁衣就好。”
黛玉被说得俏脸晕红,偏在此时雪雁喜滋滋进来禀报:“姑娘,喜事儿!”
黛玉纳罕看过去,雪雁压低声音道:“方才听莺儿说,梁恭人方才已然到了伯府,听说大奶奶都赶过去了。”
“啊?”黛玉心下一惊,不免生出‘丑媳妇见公婆’之心,霎时间脸面愈发羞红。抿着嘴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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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陵伯府。
母女相见,抱头痛哭一场,随即又哭又笑扯着手叙话。
眼见二人心绪略略平复下来,眼见贾兰还在一旁束手而立,梁氏便道:“兰哥儿也别在这儿守着了,去带你两个小姨耍顽吧。”
贾兰喜滋滋应下,转头寻了李绮、李纹往会芳园游逛而去。孀居的刘氏年岁比梁氏还大一些,此时倍感疲乏,听闻后头已然拾掇了院落,当即起身去休憩。
正房里只余李纨与梁氏,傅秋芳等也识趣退下。那梁氏这才恍然过来,笑道:“我们娘俩这般好似鸠占鹊巢了。”
李纨擦着眼泪道:“俭哥儿待母亲如何还用多说?亲娘俩也就这般了。母亲若是见外,回头儿俭哥儿反倒要怪罪呢。”
“俭哥儿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当下李纨问了李守中情形,又问过两个兄长,听闻都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转头梁氏又问起李纨情形。
李纨笑道:“女儿还能如何?过往只守着兰哥儿,也没什么意趣。”
有弟妹刘氏做比,梁氏自是知晓孀居不易。唏嘘道:“可惜珠哥儿是个没福分的。”
李纨苦笑一笑,说道:“如今倒也好了。多亏了俭哥儿照拂,分了股子与兰哥儿,每岁出息就不少。还给我寻了个王府西席的差事,每日家忙忙碌碌的,这日子倒也好打发。”
梁氏冷哼一声道:“你那婆婆如何待你的,当我不知?”
李纨除了叹息,便再无旁的言语。
梁氏道:“亏得俭哥儿帮衬着,你父又是个道学先生,不然说什么都要领你回金陵。”
李纨没说王夫人好话,只道:“老太太还是待我不错的。”
梁氏道:“错非如此,你道我明儿还会登门?荣国府如今能说道的不过是祖宗荣光,真比对起来,又哪里比得上俭哥儿?”
李纨不想让母亲担忧,便转而说道:“娘,你此来怕是为着俭哥儿的婚事?”
梁氏探手戳了下李纨的眉心:“就知瞒不过你。”顿了顿,笑道:“自打俭哥儿封了伯,亲朋故友都来登门,话里话外都是奔着俭哥儿。算算俭哥儿眼看就十六、七,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刚好寻了两家妥帖的,又想着俭哥儿与贾家的二姑娘……我怕俭哥儿真娶了那庶出的二姑娘,这门不当、户不对,性子又当不得家,来日俭哥儿说不得被家事给拖累了。”
李纨不好说小姑子不是,便道:“这……二姑娘是有些绵软,可反过来瞧,也算是听话。”
梁氏瞪眼道:“单是听话怎么行?爷们哪儿有不贪花好色的?若一味听之任之,俭哥儿这般年岁岂不伤了肾水?京师两房就剩下他一根独苗,可得寻个明事理、能当家的姑娘。”
李纨有心提及黛玉,又想,此事须得俭哥儿与母亲亲口说方好,因是便附和道:“娘思量的也是。”
梁氏又道:“你父听闻俭哥儿与那忠勇王过从甚密,忠勇王又有个年岁相当的掌上明珠,生怕俭哥儿做了那宗室的女婿,临行一再嘱咐,说什么也要劝住俭哥儿,这宗室的女婿可不好做!”
李纨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道:“父亲想哪里去了?王爷对郡主宝贝的紧,等闲见不得外男。听郡主说,还是俭哥儿刚入京时见过一面,其后再没见过。”顿了顿,又道:“再者,我看郡主好似也没这心思啊。”
梁氏追问两句,顿时放下心来:“这就好,这就好。如此,倒是好跟人家交代了。”
娘俩又叙话一番,随即傅秋芳来请,便在堂中设宴。其后红玉来回话,将贾母之意说明,李纨便半推半就留将下来。
待吃过晚饭,母女二人到得后头小院里说私密话自是不提。临近晚间,贾兰左等不见李纨,右等不见梁氏。
待掌灯了,才有丫鬟素云笑着来道:“大奶奶说让兰哥儿自行回家住去。”
李绮、李纹顿时笑作一团:“可怜兰哥儿,方才见过外祖母,娘亲就不疼了。”
贾兰却喜滋滋连道‘无妨’,起身蹦蹦跳跳自行而去。没了李纨看顾,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贾兰好似脱得樊笼,心下不知多自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