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茶,眉头立即微微舒展,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你长兄以前替我煮茶,时常把茶叶煮过头。”
太子也跟着一起回忆,微微笑道:“什么事都难不倒长兄,大约只有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脸色一变,将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谁说烨儿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欢略苦的茶,这才故意煮过头的。”
太子忙俯身道:“儿子失言,请母亲责罚。”
皇后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几句梵文佛经,再睁开时眼中的厉色已消失不见。
她冷冷道:“今后当谨言慎行,莫造口业。”
太子忙道“是”。
皇后这才微微颔首:“前日你才来看过我,今日怎么又来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道:“父亲在麟德殿设宴款待河朔节度使,宴席刚散,儿子便来向阿娘请安。”
他顿了顿,微露赧色:“顺便看看阿阮。”
皇后听见“三镇节度使”几个字脸色便是一冷,又闭上双眼念了会儿佛经,这才道:“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顿了顿道:“当初执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着,即便她无所出,也是东宫的主母,你们夫妻本是一体,下她脸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脸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太子将身子俯得更低:“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皇后叹了口气道;“阿阮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性子软弱了些,但好在温婉柔顺,你这样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说你好,没有半句怨言,夜里一个人躲在帐子里悄悄抹眼泪。”
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可欺负她。”
太子低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里却满是懊悔之意:“是儿子的不是,辜负了她。”
皇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罢叫来一个寺尼道:“去请太子妃来。”
不多时,阮月微到了,她是来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经修行,没有穿禅衣,不过穿得比在闺阁中时更素净,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一见太子,便低垂下头,眼中泪光隐隐。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礼,她小声问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请入宫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东宫不能没有主母,今日太子是来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尽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请让阿阮一辈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说什么傻话,你一辈子陪着我,让二郎怎么办?”
太子执起她的手:“别同孤置气了,跟孤回东宫吧。”
又温言款语地说了许多软话,阮月微脸上飞起红霞,终于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辞出禅院,相挟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辇,温情款恰更胜从前。
出得宫门,换乘东宫的马车,太子方才放开她的手,一脸不加掩饰的腻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没几天便哄得母亲替你说话。”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满了泪:“殿下既厌弃了妾,为何又要将妾接回去?”
太子皱着眉道:“这里没人欣赏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省下你的眼泪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别过头去,哭得却更凶了,单薄的双肩轻轻耸动。
太子将她的肩头扳过来:“罢了,孤近来心里也烦,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觉连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泪决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来。
太子耐着性子等她哭完一场渐渐收了泪,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桓煊那个外宅妇么?”
阮月微脸色一白:“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他顿了顿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初秋狝你遇险,桓煊来救你,她也在侍卫中。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诉我。”
……
随随走出麟德殿,远远看见桓明珪站在廊庑下,实在是他的衣着打扮太惹眼,叫人无法忽略。
桓明珪一见她便快步迎上前来,随随不能装作看不见,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萧将军。”
随随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见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娘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缱绻温柔像是最轻最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要把人缠绕起来,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这样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可惜随随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这种本事,或许是天生多情,或许是经年累月偎红倚翠练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用太当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样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别真大,有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有人一开口只会让人遗憾他不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