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久抱住柳宣,帮他挡着脸,小声安慰道:“你别哭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他把柳宣扶下马,朝关切的众人摆了摆手,带着人匆匆离开。
柳宣看起来软弱,其实心里太过要强,要一群人围着他,看着他哭,等他止住了哭,他就得羞愧地切腹自尽。
*
直至此时,柳宣向他坦言,阮久才知道,他和萧明渊在不经意间,对一个无辜的人做了这样过分的一件事情。
柳宣聪明,有计较,就算没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也知道不能在宫宴上冒头。
他打点好了一切,却偏偏栽在了半路杀出的阮久与萧明渊身上。
他如何不怨不恨?
阮久忽然听他说起,心里也愧疚得很。
把人带到马球场边供人换衣裳的房间里,阮久没让旁人跟进来。
他让柳宣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茶,又转头给他拧帕子。
阮久实在是愧疚,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把手帕递给他:“你擦擦脸。”
柳宣道了声谢,接过手帕,按了按通红的眼角。
“我现在说什么也没办法让你回去了。”阮久拽了拽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在鏖兀一天,我就会护好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哥了,过几年我就想办法把你送回去。你现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刚刚说你娘的事情,我让我爹回去跟我娘说一声,让我娘帮帮忙。”
柳宣摇头:“不必了,我来之前,就和柳府说定了,我已经把我娘安置好了。”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柳宣仍是摇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什么事情。我只是……”
阮久抬头看他。
“觉得自己好像恨错了人。”柳宣看着他,“你不是个坏人,我这几个月来,都恨错了人。”
“可是……”
“可是我现在连我该恨谁都不知道了。”
阮久乖巧道:“那你就怪我好了。”
柳宣看着他,笑了一下:“小公子不明白的。”
“我懂的。”
“要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情对不起小公子。”
“嗯?”
“小公子在宫里落水的事情。”
“啊?”阮久猛地站起来,“你、你、你……”
“不是我推的小公子。”柳宣拂开他的手指,“我当时看见小公子站在假山后边,想要跟小公子理论理论座位的事情,还没等过去,小公子就落水了。”
“那你看见……”
柳宣点头:“看见了,是个穿鏖兀衣裳的人,不过我没来得及抓住他。”
“是个鏖兀人。”阮久想了半晌,最后道,“我想不出来是谁。”
“阿史那。”
“他……”阮久蹙眉,“没道理,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他。”
“这说明他受了谁的指示,非要你和亲不可。”
“那会是谁?”
“不外乎是两边的人。”柳宣道,“鏖兀朝堂分做两派,一派是归顺太皇太后的旧朝臣,太皇太后不喜梁人,一心扶持赫连诛的兄弟赫连诚上位;一派是新派,以太后娘娘与摄政王为首,太后娘娘亲近大梁,这次的出使是由她发起的。为了稳固联盟,太后娘娘还提出了和亲一事。”
阮久傻乎乎地追问:“所以呢?”
“所以,负责这次出使的阿史那,应当是太后娘娘的人。”
“那--就更不可能了,太后娘娘也不认识我。”
“所以,我怀疑阿史那明面上是太后娘娘的人,实则听从另一边的指派。”柳宣摸了摸食指,“我这几天在鏖兀皇宫里,确认了一件事情,赫连诚去年与梁国交过战,我记得你哥去年也去过战场,所以他应该在那时候就看中了你哥,但是阿史那……”
阮久愤然拍桌:“无耻!”
“是很无耻。”柳宣道,“今天早晨我去太后宫中,有一件事情印证了我的全部猜测。”
柳宣扭头看见阮久崇敬到发光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觉得这几天错怪了你,对不住你,想给你提个醒。这些事情,只要稍微留心,就能猜到。”
阮久摸了摸心口,呆呆道:“我好像没有心耶。”
作者有话要说: 猪猪在门外掐表:已经单独相处五分钟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第25章 你来教我
柳宣看着眼前表情懵懂的阮久, 阮久还在捋人物关系和剧情逻辑。
他暗自道,选阮久和亲还真是选对了。
他不会来事儿,没有心机, 反应事情都慢半拍。只懂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除了金贵一些,比较费钱, 难养活之外,没有别的缺点。
柳宣在心里给阮久盖章认证, 这是一个十足十的笨蛋美人。
阮久浑然不知自己在柳宣心中的定位, 已经从一个娇纵恶毒的富家小少爷,变成了一个缺心眼的小蠢蛋。
柳宣撑着头看他,觉着好笑:“今天早晨, 我去太后宫中问安, 听见阿史那被处置了。”
“啊?”
“我站在门外听见的, 太后说:‘不忠心的东西, 留他做什么?传话给那几个言官,找个由头, 把他的官职给薅了。’太后身边的周公公劝说:‘娘娘息怒,所幸出使的事情没有差错。’”
柳宣道:“这次出使大梁的, 除了赫连诛, 就是阿史那。所以,这件事情证实了我之前的所有猜想,阿史那明为太后的人, 实则是太皇太后安插的。如今事情败露了,太后要处置他了。”
阮久点头:“你说的很对。”
半晌没有下文。
本来就不该指望他有什么想法,他能听懂就不错了。
柳宣叹气:“所以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办了吗?”
“我知道。”阮久信誓旦旦,“打爆赫连诚的狗头。”
???
柳宣的双眼各写着一个硕大的问号:“为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 我也不用来鏖兀。”阮久捏起拳头,加重语气,“最要紧的是,他竟让敢觊觎我哥。我哥是什么人,轮得到他来玷污!”
“你……”柳宣耐着性子,“你要怎么打爆他的……头?”
“再说吧,还没想好。”
“你还是小心些吧,避着他些。他虽然看上的是你兄长,但是未必不喜欢你。”柳宣善意劝道,“更何况,如今阿史那被处置,可能是太后与太皇太后撕破脸的前兆,如今太皇太后的年纪也大了,她急于扶持赫连诚上位,恐怕会有一场恶斗,往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你要教训他就不必了,太后会动手的。”
阮久认真道:“别人打,和自己打怎么能一样?”
柳宣道:“你这副模样,还是省着点力气,别把自己搭进去吧。”
“你就是这一点不好。”阮久瘪了瘪嘴,忽然灵光一闪,“对了,那太后是怎么发现阿史那不对的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柳宣摇头,“或许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被太后娘娘发现了。”
“可是太后能派他出使大梁,就表示太后对他是很信任的。他才回来没几天,太后是怎么发现的呢?”阮久撑着头,开始放飞思维,“说不定,也有一个人,想要像你一样,躲在太后身后,对他还有赫连诚动手,所以他故意把一些消息透露给了太后。”
“可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阮久话音刚落,赫连诛就从外边闯进来了。
“软啾!”
两个人一起转过头看他。
“时……时间到了!”赫连诛理直气壮。如果没有结巴的话,那就更好了。
*
赫连诛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阮久出来。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想让阮久和别人单独共处一室,于是他就闯进来了。
说做就做的小狼。
阮久起身:“催什么催?人家哭了嘛,不要好好哄一哄?”
赫连诛站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我……我也要哭了!”
阮久捏住他的脸:“你哭个屁。”
赫连诛抱住他的腰:“走嘛,出去打马球。他学骑马没有那么快就能学会,我先找一个会骑马的人来和你打。”
说着,赫连诛就把他抱走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柳宣起身行礼:“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大王王后慢走,玩得尽兴。”
阮久就这样被赫连诛抱走了,赫连诛招呼格图鲁:“你来,学一下打马球……”
话还没完,阮久就道:“让乌兰来。”
赫连诛面色一沉:“不行,就让格图鲁来。”
因为阮老爷的事情,他对乌兰还有余怒未消。
好好的长一头金发干什么!引人注意!
乌兰朝阮久笑了一下:“臣还是留下给王后削水果吃吧。”
阮久捶了一下赫连诛:“你怎么就喜欢格图鲁这样的?你的眼光也太独特了吧?”
赫连诛眼神哀怨,才不是我喜欢格图鲁那样的,是你怎么喜欢乌兰那样的?
格图鲁始终游离局外,牵着马上前:“王后教我。”
“好好好,教你教你。”阮久还抽空,转头给乌兰抛了个眼神,“过几天也教你啊。”
赫连诛一把把他扛到肩上:“让别人教他,你来教我。”
格图鲁与乌兰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
大王好像燃起来了耶。
他就像一只小牧羊犬,时时刻刻,把到处乱跑的小羊羔叼回羊圈。
*
鏖兀没有马球,尚京城外的马球场建起来之后,白日从里面传出来的欢呼声,吸引了许多鏖兀贵族的注意。
无奈这马球场是大王给王后建的,他们都不得入内,只能在外面眼馋。
再后来,梁国使臣回程的日子定了,阮久和朋友们约好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最后再打一场马球。
这一场马球,梁国使臣魏将军与阮老爷问过阮久的意思,派人去请了太后,说让太后来看着小辈们打球,玩玩儿。
这是阮老爷为阮久考虑的一点小心思。
他要再次提醒鏖兀人一件事情,阮久是鏖兀的和亲公主,赫连诛喜欢他,太后也给他撑腰,他不是寻常人能动得了的。
如此,阮久在鏖兀,就算每天吃喝玩乐,也能过得舒坦自在。
太后收到请柬的时候,看穿却不揭穿,手里翻着请柬,笑着就应下了。
待使臣走后,她才感慨似的说了一句:“这回的‘和亲公主’,命比我好。”
她身边的周公公劝慰道:“阮老爷不在朝中做官,做生意的嘛,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既然跟着来了,肯定要帮儿子多打点两下。”
“我又没有怪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太后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阮家小公子招人喜欢,你给他送过几次衣裳和点心,你心里也喜欢他。你怕我为难他,着急忙慌地帮他解释。”
周公公弯腰陪笑:“娘娘英明睿智,咱家就是再练五百年也赶不上。”
太后再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请柬,最后把东西拍进他怀里:“马球,十几年前永安城里的那些公子小姐就喜欢打。”
“那娘娘也打过?”
“打过一回,才出了一次风头,就被选来了这里。”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南林王的女儿被选上,做和亲公主,南林王妃舍不得送女儿走,在马球场上看中了我,把我收做义女。”
她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转身,要回内室。
周公公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扶住她:“娘娘宽心。”
“我是挺宽心的。”太后挑了挑眉,面上笑意重显,“我一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整个鏖兀都是老天为我准备的礼物。”
*
梁国使臣给太后递了帖子,而太后不仅应了梁国使臣的约,还花费了半天时间,把鏖兀大半个贵族都请来了。
可算是给了阮久极大的面子了。
当天清晨,鏖兀贵族来得极早。总不能比太后还晚。
没多久,一驾华贵的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缓缓驶来,在马球场前停下。
那时阮久正和朋友们打手心玩儿,阮老爷看见马车来了,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过来,让他站好,准备迎接太后。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阮久跟着父亲俯身作揖,太后踩着脚凳下来,说了一句“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就拉住了阮久的手。
被朋友们打得红通通的小手。
太后暗自摇头,叹了口气。这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捏了一下阮久的手:“玩儿也这样没有分寸,打坏了,你爹多心疼。”
阮久瘪了瘪嘴:“他可不心疼,从前在家,打我手板打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阮老爷从背后掐了他一把,臭小子闭嘴!
太后忍俊不禁,转头看见赫连诛也在,却只是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大王。”
赫连诛也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冷淡至极:“母亲。”
看来这两位的感情并不好。
周公公一声“太后驾到”,马球场上的人全部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行礼。
阮久将人送到看台上,再陪着说了几句话,才下去换衣裳,准备打马球。
魏将军与阮老爷作陪,阮老爷笑道:“他就是这样,一心想着玩耍,让娘娘见笑了。”
这时阮久一边低头扎着衣袖,一边往马球场里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匹马的肚子。他往后退了两步,揉揉额头。
太后笑了一下,不曾回答。
而后阮久衣袖一飞,利索地翻身上马。桃花流水小青雀的画杖在日光下熠熠生光,他一双眼眸也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抬手扬袖,朝着远处发球的小太监喊了一声,马球应声被抛到场上,刹那间所有人策马齐发,追着马球奔去。
阮久亦在其中,红颜色的衣裳格外显眼。
今天阮久的状态格外好,从对手杖下抢了好几个球,挥杆击球,一一打进网中,满场喝彩。
再发一球,竟是到了柳宣的面前。
柳宣前不久才学会的骑马,他不太擅长这个,原本就是躲在阮久身后划水的。他想了想,一挥画杖,还是把马球打到阮久面前。
阮久却又把马球打回去了:“你自己打。”
柳宣握着画杖的手紧了紧,点点头,自己挥动画杖。
可惜没进。
阮久不生气,也没有说什么,朝发球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就让他继续。
柳宣不难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玩儿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看台上,太后身边的周公公说了一句:“小的听说,来的路上,柳公子还对王后冷言冷语的呢,这么快就好了。”
“也是他可爱,难怪你们喜欢,我看着也有些喜欢。”
太后撑着头,她许多年没怎么见过梁人。在宫中生活多年,鏖兀人说是豪放开朗,其实宫里的人都一样,都是架子框定的人。
鲜活的颜色,当然是可爱的。
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最要紧的是,没有利害关系,可以放心地养在身边做个小宠物,看着也高兴。
太后看着阮久,就像看着自家的小仓鼠跑滚轮。
不错,赫连诛哪里都不好,挑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
一场马球很快就结束了,明日大梁使臣就要启程回国,阮久也不敢拉着朋友们多打,怕他们明日起不来,要怪自己。
最后一个球飞进网中,一行人却都没有像从前在永安城时那样,欢快地大笑出声。他们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随后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翻身下马,将画杖与缰绳丢给小厮。
“走吧。”
他们勾住阮久的肩,簇拥着他,把他带下去。
他们去换衣裳时,在看台上,阮老爷第一次直白地恳求:“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心眼,往后就要拜托太后娘娘多多照看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
晚间鏖兀宫中设宴,宴请梁国使臣,为他们送行。
金殿之中,烛火憧憧,无一处不亮,无一处不明。
赫连诛与阮久坐在正中主位上,太后于上首第一位,其次便是梁国使臣。
一众人起身行礼敬酒,就算阮老爷也在下面弯腰作揖,阮久也只能安坐在位置上,举起酒樽作为回礼。
魏将军道:“这些天叨扰了,愿我梁国与鏖兀永结同好,永不相负。”
阮久没怎么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望着父亲,眼眶就有些湿润。
阮老爷也看着他,最后举起手里的酒樽提醒他,他才知道要喝酒了。
开宴之前,赫连诛让人把阮久面前酒樽里的酒水换成清水,阮久摇头说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一杯就倒,但这回他是很想喝醉的,最好明天早上起不来,他就不用去城门前送他们离开了。
鏖兀的酒很呛人,就算赫连诛往酒壶里兑了水,阮久喝着喝着,还是被呛得直咳嗽,鼻头眼眶都是红的。
赫连诛放下酒杯,放他拍了拍背,知道他难过,也不说话。
阮久却仰头将酒水喝尽,拿开酒樽的时候,赫连诛才看见,阮久的双唇也是红的。
赫连诛不顾众人在场,抬手抱住他,低声道:“你别难过,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
*
阮久喝了两三杯兑水的酒,就有些撑不住了。
在看着父亲哭出来之前,他捂着眼睛,转身离开。
乌兰上前扶住他,把他带到后殿去休息。赫连诛原本要跟着过去,但是碍于旁人都还没走,他也只能按下心思,坐回去。
后殿里,乌兰把软垫靠枕摆好,让阮久躺在上边,帮他松了松腰带,好让他舒服一些。
“王后先歇一会儿,我去打点水,给王后擦擦脸。”
不知道阮久到底有没有听见,他只是哼哼了两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这时仆从都在前殿宴会上伺候,乌兰推门出去,轻轻地将门带上。
没多久,殿门就再次被人打开了。
由仆从搀扶,烛光映照着太皇太后那张满是皱纹、老气横秋的脸。
仆从道:“太皇太后先在后殿歇一歇,小的这就去请王爷……”
他话音未落,隔着帘子,内间的阮久翻了个身,发出一些动静。
另一个仆从连忙上前查看。
太皇太后不喜梁国,自然不会来赴宴,她是来找赫连诚的。
却不想后殿里已经有了人。
查看的仆从看见阮久醉得神志不清,才松了口气,回禀道:“是王后,王后喝醉了。”
搀扶的仆从便问:“太皇太后可要去另一边的宫殿?”
太皇太后收回手,快步上前,掀开帷幔,紧盯着榻上的阮久,刻薄的嘴唇动了动。
赫连诛把他护得紧,太皇太后懒得管他,也没怎么仔细看过他。
直到后来,赫连诚说想要他。
太皇太后虽然应了赫连诚的要求,却是出自对孙儿的溺爱。
她始终不明白,一个梁人有什么好的。
现在能够靠近看看,她倒也想看看。
榻上的阮久靠在枕上睡得正熟,双眼紧闭,双颊微红,像草原上的小兽。
他仰着头,衣襟稍稍松开,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太皇太后下意识伸出苍老如树皮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虽然答应了赫连诚,却绝不允许另一个梁人做鏖兀的王后。
鏖兀的王后应当是鏖兀人,像她一样、英勇聪慧的鏖兀人,而不是软弱的梁人。
现在是个好机会,把他掐死了,省得赫连诚惦记。
她的手越收越紧,阮久被掐得脸都红了,双手摆了摆,打中她的手,挣扎着要醒过来。
太皇太后回过神,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开:“去请查干王爷过来,我有要事相商。”
不急在这一时,等大权在手,再杀他也来得及。
等赫连诚当上了大王,那样多的后妃,总会有替代的。
*
阮久重新堕入深深的梦境,没有知觉。
乌兰端着热水,帮他擦脸擦手,然后看见他脖子上两道紫红的痕迹。
他直觉不妙,赶忙去前殿找赫连诛。
赫连诛匆匆宣布宫宴结束,离席到了后殿,看见阮久脖子上的痕迹,确认阮久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才松了口气。
阮久还沉睡着,喊不醒,赫连诛把他抱起来,背到背上。
乌兰给他披上衣裳,赫连诛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自觉退后:“臣去领罚。”
赫连诛转回头,背着阮久走了。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阮久放在榻上,从自己练武的匣子里翻出一个青玉的药罐子,打开盖子,用手指剜了一大块膏药,细细地给阮久抹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就在前殿,阮久在后殿差点被人给害了。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赫连诛反手将药罐砸在门上,一声巨响,门外一群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地。
*
阮久原本想着大睡一天,这样就不用送梁国使臣离开鏖兀了。
可惜他没能如愿。
次日清晨,他早早地就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直到十八进来喊他:“小公子,该起了,今天早晨要去送使臣回国的。”
“我知道。”阮久撑着手坐起来,把挨过来的赫连诛推开,清了清嗓子,“十八,我喉咙疼。”
十八一边挂起帐子,一边帮他看看:“应该是这几天吃烤肉吃的,我让他们熬点下火的凉茶给小公子喝。”
“嗯。”阮久咽了口唾沫,捂着喉咙,“好疼。”
这时赫连诛也坐起来,抱住他的腰,想要继续赖一会儿。
*
城门前送别,阮久与梁国使臣,终于站在了面对面的地方。
阮老爷细细叮嘱:“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让他们写信来要,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厨子都给你留下了。”
他压低声音:“爹暂时不回去,先在凉州待一会儿,在凉州再开几家铺子,你有什么事情,派他们来说一声,爹马上来找你。”他握住阮久的手:“有爹在,别害怕。”
阮久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随后萧明渊一众人上前,一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望着对方。
最后还是魏旭道:“你放心,等过几年我就驻守凉州,每天过来找你玩儿。”
就这样一句话,时间就到了。
他们都猝不及防,回头去看,对上魏将军不容拒绝的眼神:“走吧。”
一群少年被侍从们拉走,阮久想要上前两步,也被赫连诛按住了。
他抬起手,朝他们用力地挥了挥,从始至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们离得远了,眼泪才倏地流了下来。他们也看不见。
萧明渊推开侍从,回头大喊了一声:“阮久!”
他这样一喊,所有人都乱做一团,魏旭与晏宁使劲推开侍从,上前两步,像要冲上前把他给抢走。
“阮久!”
可阮久只是朝他们挥手。
这就是阮久和朋友之间,最后的一句话。
最后阮久在鏖兀众臣面前,放声大哭。
*
阮久被请回鏖兀皇宫,哭得嗓子都哑了,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他养了好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
这天,柳宣拉着他去太后宫中请安。
才坐下,没说几句话,一个前线的令官忽然冲入宫中,在门槛外跪下。
“娘娘,摄政王巡视途中遭遇沙匪,下落不明!查干王爷趁机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不哭,胖胖生抱抱
第26章 遥遥对视
正如从前柳宣所说, 当今朝堂分做新旧两派。
新派以太后与未曾露过面的摄政王为首,这一派由于太后的缘故,亲近梁人, 前不久才促成了鏖兀与梁国的和谈。
旧派以太皇太后为首,太皇太后不喜梁人,也不喜由于新派扶持、才坐在王位上的赫连诛。她一心想让拥有鏖兀纯正血脉的、赫连诛的兄长赫连诚即位。
两派纷争由来已久, 从前任鏖兀大王驾崩之后便拉开了帷幕。
整整五年,新旧两派斗争整五年, 势力盘根错节, 难以分辨,更难以根除。
赫连诛出使梁国,与阮久和亲的这段日子里, 鏖兀北边叫做狄力的部落因为争夺水源而械斗, 死伤无数, 请鏖兀出兵镇压, 并且评判是非。
狄力地缘辽阔,族人骁勇善战, 所以在他们派人前来请求之后,摄政王苏尔决定亲自率兵前往狄力。
前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太后正和阮久说话。
令官风尘仆仆, 满头黄沙,扑通一声,似是体力不支, 跪倒在殿前。
“娘娘,摄政王路遇沙匪,下落不明!查干王爷趁机反了!”
太后猛地站起身,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令官“砰”的一声给她磕了个响头:“娘娘, 摄政王回程途中遭遇沙匪,队伍被沙匪冲散,摄政王下落不明!查干王爷……”
他想了想,还是改了口:“赫连诚,假借护送梁国使臣回国,实则逃回喀卡,调兵造反了!”
喀卡?
阮久总觉得这个地名,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等他细想,太后便重新坐下,看向他与柳宣,道:“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两个先回去,没事别出来。”
仿佛她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眼神坚定,容不得人怀疑。
阮久还想什么,却被柳宣拉走了。
“走吧。”
他们离开时,阮久听见太后对那令官道:“你进来,把事情仔仔细细地再说一遍。”
殿中,太后顿了顿,又道:“调我的亲卫,去太皇太后宫中,围好了,不许太皇太后宫里的任何人出去。”
周公公靠近她,低声道:“娘娘,太皇太后昨日就出宫了,说是去祖庙里祈福了。”
太后一向不关心自己这个婆婆,半个月不往来都是有的,她自然不曾留意太皇太后的去向。
太后抬头看见阮久他们走远了,才抬手摔了茶盏:“老东西,跑得还挺快!”
*
阮久与柳宣回到寝殿,阮久拉住柳宣:“诶,事情有点紧急,你先别回去了,和我待在一块儿吧。”
柳宣点点头,跟着他进去了:“好。”
今天赫连诛不在,反倒是乌兰和格图鲁都在。
阮久一进去就被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包围了,柳宣得空,留心看了一眼,今天阮久寝殿外的侍卫好像变多了,巡逻的频次也增强了不止一倍。
十三岁的大王,心里可远不止十三岁啊。
他心下了然,一边暗自感叹,一边羡慕阮久好命,总有人想着他、偏爱他,自己是跟着沾光的。
阮久抱起两只比较小的家伙,回头道:“柳宣,你进来啊。”
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
柳宣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来了。”
两个人在内室坐下,乌兰端来茶水和水果,拿起小刀,搬来小凳,要在阮久脚边坐下,给他削水果吃。
阮久道:“我今天不想吃水果,我想吃那个奶油的小点心,你去做一点好不好?”
乌兰自然应了:“好,那我去做,王后和柳公子先坐一会儿。”
阮久晃晃脚:“好。”
柳宣失笑,他也不是很傻,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听的。
待乌兰走后,阮久转头看他,笑着道:“造反听起来还挺可怕的,我怕吓着他。”
柳宣看着他纯粹清澈的双眼,笑容凝固。
那乌兰跟在大王身边,怎么能被吓到呢?
说不准今天的事情本就在大王意料之中呢。
原来阮久还是傻的。
柳宣又笑。
“你笑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可怕吗?”
“是。”柳宣点头附和,“是很可怕。”
阮久摸了摸鼻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宣端起茶盏要饮茶,被他忽然拍桌子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想起来,刚才那个令官说的喀卡是哪里了。”阮久道,“之前我哥说,他不在乎和鏖兀和谈的事情,因为当时与大梁开战的不是鏖兀,而是一个叫做喀卡的部落,鏖兀不过是没有尽到约束之责。”
柳宣无奈:“你才知道和大梁开战的是喀卡?”
阮久摸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关心朝政嘛。”
“看出来了。”
“我哥骗我了,他明明知道喀卡是赫连诚的封地,而赫连诚就是鏖兀的查干王爷。喀卡与鏖兀根本就脱不开关系。”阮久瘪了瘪嘴,“他当时应该很生气的,但是他骗我了。”
“他可能只是……”柳宣不大会安慰人,“不想让你不高兴。”
“那是当然。”
他还挺自豪。
柳宣笑了笑:“你这几天就待在寝殿里不要出去了,外面的事情,太后娘娘会处理好的。”
“可是事情听起来很紧急的样子,要是……”
“赫连诚在喀卡有兵,他连夜行军,包围尚京,再和太皇太后里应外合,恐怕尚京难保。”柳宣沉吟道,“为今之计,唯有迅速调动离尚京最近的军队,其余人死守尚京,赶在赫连诚攻破尚京之前把他击退。可是……”
“可是什么?”
“娘娘方才经历过阿史那的背叛,只怕在对旁人也疑心未消。这个调兵的人选,恐怕很难确定。”
“我……”
“你别瞎凑热闹。”柳宣把他按住,“你待在宫里,就不会出事。”
*
与柳宣所料不差,此时太后所居的万安宫中,太后从暗格中拿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半块虎符。
她将虎符攥在手心,摩挲着,到手心出了汗,还是迟迟不肯下定决心。
“周荣,去请礼喋的小王爷……”连话都还没说完,她就否定了自己,“不,去请兵马勇士……我再想想。”
没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周公公就进来通报了:“娘娘,大王求见。”
听见赫连诛来了,太后迅速将虎符放回匣子,又将匣子放回暗格。
她很防备赫连诛,他越长大,越是如此。
将东西收好了,太后才理了理衣襟,准备出去。
也是在这时,周公公才上前打开了殿门:“大王请进吧。”
太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十三岁稚气未脱的模样,她也只想看见赫连诛这副模样。
这会让她放心。
可是没等她把心彻底放下,赫连诛就抬起右手,按在心口,朝她行了个礼:“母亲。”
“嗯。”太后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有事?”
“事情我都听说了。”
太后并不理会他,缓缓走到主位上,拂袖落座,低头理清楚衣摆。
赫连诛站在殿中,仰头看着她:“摄政王遇险,查干王造反,尚京城危在旦夕。儿子身在王位,内心实在是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母亲有什么安排。所以特意来询母后,如何应敌。”
他这样说着,面上却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
太后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准备派人出城调兵了,你不必担心。”
“此人必定要母后信得过的人才好,万不能再如同阿史那一般了。”赫连诛道,“不知母亲可有人选了?”
赫连诛一双漆黑的眼眸,便是自母亲处遗传来的。
此时两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肯示弱,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仿佛连殿中风吹过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太后的手掌按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热茶上,仿佛不知疼痛,一定要从赫连诛的眼中看出一点儿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儿子担心尚京城破、赫连诚造反得逞,难留儿子与母亲一命。”赫连诛也那样看着她,一字一顿,“仅此而已。”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霍然起身。她站在台阶上,却忽然觉得自己比赫连诛还要矮一些。
“离尚京最近的、最难惊动别人的军队是五羊山的驻军。父王在时,派遣帕勒驻扎在五羊山。帕勒是指点过我武学的将军,他认得我,若是我拿着虎符去求援,他会全力赶来。”
太后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轻微颤抖。
“我不会抛下尚京不管。”赫连诛最后道,“阮久还在宫里,我一定会回来。”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鏖兀人、你们父子两个眼里都只有权力,心都是石头做的,比冰还凉,比铁还硬。我捂不热,阮久也捂不热,我不信。”
赫连诛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在手心划出一道口子。
他没拿准力气,划得太深了,鲜血很快就顺着伤口滑落,落在地上,在他玄色的皮靴上溅出细细小小的血花。
他丢开匕首,用左手扯开外裳衣襟,攥了一下右手,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他的心脏与血脉相连。
“我与阮久,生死相连。”
“我以鏖兀天神阿苏陆的名义起誓。”
字字铿锵,声声有力。
太后张了张口,却发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走下台阶:“你跟我来。”
*
正午的时候,赫连诛回了寝殿。
阮久抱着小狗上前:“你吃饭了吗?”
他一低头,就看见赫连诛的右手上草草包着一条白布,白布被鲜血洇透,已经湿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赫连诛抬手就把他抱进怀里,脑袋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头。
阮久怀里的小狗趁机从他怀里逃走,跳到地上了。
说实话,赫连诛与阮久才认识几十天,每天也只是在一块儿玩耍,除了同吃同住,比寻常朋友更亲近些,再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更谈不上同生共死、生死相许。
他们的感情还算不上有多深厚,只是突如其来的和亲,将他二人硬生生地捆绑在了一起。
赫连诛拿他发誓,于情于理,太后不应当这么轻易就相信他。
赫连诛自己看不见,他以天神名义起誓时,面上神色、眼中目光,除了认真与专心,再无其他。
而赫连诛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拿阮久立下那样重的誓言,究竟是为了兵符,还是出自真心。
倘若是为了兵符,那他未免太过分了。
倘若是真心,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明白。
或许是两者都有,可是孰轻孰重,孰多孰少,他仍旧不明白。
或许他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拿来发誓的人,他好像只有阮久一个亲近的人。
或许他只是不希望阮久离开他身边,他喜欢和阮久待在一块儿。
阮久站着,由他抱着,又拍拍他的脑袋:“你怎么了?”
赫连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仿佛是疼哭了:“软啾,我受伤了。”
“……”阮久顿了顿,“我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阮久拉着他在位置上坐下,柳宣拿了药箱过来,放在他手边:“王后。”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受伤的手递到阮久面前。
可惜阮久这个富家小公子,只懂得帮他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再把药粉撒在伤口上。他不知轻重,手一抖,唰地抖落下一大片药粉,疼得赫连诛深吸一口气。
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包扎。
然后阮久拿着白布在他的手上比划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我自己来。”赫连诛用左手从他手里拿过白布,自己给自己包扎。
阮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后学。”
赫连诛抬眼看他,也笑了一下。
赫连诛一面包扎,一面道:“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阮久:“你要去哪里?”
“去五羊山调兵。”赫连诛在他面前倒是坦诚,“赫连诚造反了,正带着人往尚京城来。”
“你……难道没有别的人了吗?”
阮久在大梁,从没见过十三岁领兵的将军。大梁的将军,都是四五十岁,挺着将军肚的,像魏旭的父亲魏将军。
十三岁怎么能带兵呢?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母亲也这样觉得。”赫连诛站起身,转身从刀架上拿起长刀,背在背上。
他回头,看见阮久迟疑的表情,以为他是害怕,便说了一句:“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救你的。”
阮久却摸了摸鼻尖,小声嘀咕:“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做太后啊。”
赫连诛哽住,最后道:“才不会!”
*
尚京城阴云徘徊,风雨欲来。
赫连诛带着两三个亲卫秘密出城之后,太后就下令关闭城门,只留百余勇士在城外掘护城沟渠。
很快就入了夜。尚京城不繁华,草原的夜晚也并不安静,远处有狼嚎,近处有风拂过牧草的簌簌声。
阮久扒着柳宣,躺在床上。
他觉得不安全,所以让柳宣陪他一起睡。不安全,指的是他自己觉得自己不安全。
乌兰与格图鲁守在外面。
阮久再害怕,没多久也呼呼睡着了。柳宣平躺在床上,大约是睡不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风静谧,从窗子缝隙中吹入,吹动落在榻前的薄纱帐子。
忽然,自缝隙照进来的、投在外间窗纸上的月影缓缓被拉宽。
柳宣猛地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举着匕首的人影正慢慢朝内间靠近。
他抱着阮久,悄无声息地往里滚了两圈。得亏阮久的床大。
阮久被他弄醒,刚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阮久看见外边窗纸上的人影,瞬间清醒过来,四处摸了摸,想找个趁手的武器。
柳宣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匕首。他自己也觉得皇宫里不够安全,所以藏了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还没等那刺客走进内室,格图鲁就大吼一声,从窗子外伸出双手,长臂一揽,把刺客拽出门外。
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刺客应该是被格图鲁狠狠地摔在地上,就这样摔死了。
榻上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随后格图鲁与乌兰都进来了。
乌兰帮阮久掖好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好:“惊扰了王后,实在是罪该万死。”
阮久心有余悸:“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有宫门钥匙,应当是她的人混进来了。臣与格图鲁还是就在这里守着王后吧。”
“她还会派人过来的。”
“臣已经派人去知会太后了,太后会加强宫城守卫的。大王留下的人也足够了,撑得到大王带着人赶回来。”
阮久点点头。
这时外间的血腥味弥漫到了里边,阮久光是闻见,脸色就白了。
格图鲁道:“我去把外面收拾好。”
乌兰低头看看阮久,抱住他:“王后再睡一会儿吧,乌兰守着王后。”
*
阮久再眯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被吵闹声吵醒。
这是天色刚刚破晓,外面仿佛乱成一片。
他睁开眼睛:“怎么了?”
“恐怕是太皇太后的人大举进宫,可能宫里的侍卫也有一些是……”乌兰松开捂着他耳朵的手,“没关系,大德宫是牢不可破的。”
阮久迟疑道:“可是……外面还有其他人。”
“顾不上了,大王只让我们守着王后,其他人不在命令之内。”乌兰道,“而且,与太皇太后积怨最深的,是太后。王后才来不久。”
阮久看着他湛蓝冰冷的眼睛,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
“王后?”
阮久说着就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弓,背上箭囊,准备出门。
*
阮久待在宫里,他不知道,其实昨天夜里,赫连诚就已经兵临城下。
只等天一亮,就起兵攻城。
而这一切都在太皇太后的算计之中。
她也没有出城等候赫连诚带着人来,而是留在城中。
鏖兀人天性如此。
她厌恶自己这个儿媳十几年,从上一次和亲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她。
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的覆灭,必要时,可以亲自出手,了结她。
尚京城她很熟悉,兵强马壮,奇兵突袭,赫连诚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率着军队,堂堂正正地从尚京城门进来。
所以还剩下半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带着人进了宫,到了万安宫前。
万安宫,殿门后,十来个弓箭手已经就位。
周公公靠在窗边,透过窗纸,看了一眼,就匆匆回去复命:“娘娘,太皇太后就在外面。”
他话音刚落,后殿就传来了古怪的响动,周公公警觉,抬手示意弓箭手,让他们将箭矢的方向转向后殿。
太后亦是回头看去。
只见一身单衣的阮久从里边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太后娘娘还好吗?”
太后松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阮久跑到她面前:“我有点害怕。”
“赫连诛没有给你安排护卫?”
“有啊,乌兰说大德宫牢不可破。但是乌兰还说,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结怨最深,我看见太皇太后带着人过来了,就……”
“他没叮嘱你,不用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啊?”阮久一愣,“没有啊。”
太后叹了口气,只听阮久又道:“我爹说,太后娘娘也是来鏖兀和亲的,我应该和太后娘娘共同进退,我不应该过来吗?”
太后皱眉,阮老爷这话倒是没说错,她是因为同为“和亲公主”的缘故,对阮久照顾些,但是什么叫做“共同进退”?
他和自己共同进退,赫连诛不得气死?
这话应当是阮久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吧?
他是真的不懂。
太后最后还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吧,来我这里。”她搓了搓阮久脸上沾着的脏东西:“这是怎么弄的?”
“到处都被围起来了,只有靠围墙那边有个小厨房,上面有个烟囱。”阮久一摸鼻尖,就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印子,“我从那边爬进来的。”
“唉,小花猫。”太后看了一眼周公公,“带他去后边洗洗脸。”
周公公会意,上前带走阮久:“王后,事情还不急,咱们先把脸洗干净了再说。”
就在他二人转身进入后殿的瞬间,从外边射进来的箭矢冲破窗上门上贴着的明纸,最近的箭矢,落在太后脚边两三步的距离。
她抬手下令:“开门,放箭。”
殿门打开,十来个弓箭手拿出盾牌,迅速还击。
隔着两边对垒,太后与太皇太后遥遥对视一眼。
这样消磨下去,倒也不是办法,太皇太后推开弓箭手,走到阵前,随手给了一个弓箭手一巴掌:“我来看看儿媳,你们打打杀杀的,这是做什么?”
这时远远地、城门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是赫连诚开始攻城了。
她胜券在握地走进殿中,刻薄的目光在太后脸上转过几圈。她试图在太后脸上看到一点惊慌,可惜没有。
两人对视良久,都没能在对方脸上看出其他的意味。
而后太后挥退众人,独自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来到太皇太后面前,向她安。
太皇太后没有答应,抬手让侍从端来盛着鸩酒、白绫与毒药的木托盘。
她干瘦的手指,像是鹰爪一般,死死地掐住太后的肩膀:“我听人说,梁国的自尽手段就是这几样,你自己选。”
这时候,阮久正扒在后殿偷看,太皇太后看见他,继续道:“巧了,他也在这里,省得我走两趟。”她的声音阴森冰冷:“你选一样,剩下的,留给那个王后。”
她们说的是鏖兀话,阮久听不懂,只觉得气氛剑拔弩张,握紧了手里的弓箭。
太后回头看了阮久一眼,周公公便将人带回去了:“小公子,别看外面。”
殿中,太后抬手就将托盘掀翻,鸩酒白绫洒了一地。
她同样也捏住太皇太后的肩,手上青筋暴起:“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她靠近太皇太后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你以为赫连诚是前任大王的儿子吗?你好像忘记了,赫连诚五岁之前流落在牧场,是我这个好母亲派人把他接回来的。他是谁?究竟是谁的儿子?你想过吗?”
“你想让鏖兀血脉继承王位。在你是想让、有着我大梁一半血脉、也有鏖兀皇室一半血脉的赫连诛继续做大王,还是想让赫连诚这个、连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即位?”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出一丝裂缝,她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梁国公主。
“你……毒妇,毒妇……”
跟随太皇太后的弓箭手迅速上前,将两人团团包围。
太皇太后恍惚了一瞬,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耽误时间,迅速拔腿离开。
“去城楼上。”
“臣妾恭送太皇太后。”太后摇头大笑,让侍从把殿门关上,转头走到后殿。
她握了握阮久抓着弓箭的手:“好孩子,天底下有好人也有坏人。咱们也去城楼上看看,赫连诛该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子狼人
太后对软啾:乖宝,麻麻打坏人
太后对自己儿子:……你别过来
第27章 他回来了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峙, 一直都是用鏖兀话进行交谈,阮久听不懂,只看得见两个人被怒火烧得扭曲的面容。
太后握住他的手:“不怕, 她是坏人,已经被赶走了。”
阮久怔怔地点了点头,太后笑了一下, 揉了揉他的脸:“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过来,柳宣呢?”
“我让他留在大德宫了, 不会出事的。”
“好。”
“那咱们去城楼上看看, 看看那个老妖婆是怎么死的。”太后忍不住笑,“我告诉她,赫连诚其实是被我……”
这话才说了一半, 太后就停住了。
阮久不懂, 不懂她与太皇太后势不两立, 也不懂她和赫连诛隐隐的也有了对立之势。
他只是想着自己和太后都是被梁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在鏖兀都孤立无援,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太后不是很想让阮久知道那些事情, 所以她没有说下去,还想要在阮久面前解释。
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是骗她的, 那时候我刚嫁过来, 一心想着讨好她和丈夫,把赫连诚好好地接回来了。赫连诚就是皇室血脉。她自己也调查过,这时候被我一激, 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就连周公公,也看不出来,究竟太后哪一次说的话是真话。
这注定是一桩悬案,谁想信哪一个, 便信哪一个。
阮久听不太懂,只是点了点头:“嗯。”
“走吧。”太后牵起他的手,下意识就道,“娘带你去城楼上看看,看他们两个自相残杀,很有意思的。”
走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娘有一件金丝软甲,刀枪不入的,城楼上危险,先给你穿上。”
*
一行侍卫护送,阮久骑着马,身后是太后的马车。
马车里,周公公给太后奉上茶盏。
太后一夜未眠,双眼通红。她推开递过来的茶盏,掀开帘子,朝前面望了一眼。
阮久身材清瘦,但是脊背笔直。风迎面吹来,吹动他没梳上去的碎发。
仿佛是有所察觉,他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后。太后朝他摆了摆手,就放下帘子。
周公公了然道:“娘娘,小公子是个重情义的。”
“嗯。”太后摸了摸心口,“是个好孩子。这个宫里,除了你,还惦记着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了。”
周公公笑了笑,把茶盏放在太后手边。
“我真羡慕他娘亲,有这样一个孩子在身边,就算一家人过得穷苦,也不碍事。”太后道,“倘若他是我儿子,就好了。”
周公公调笑道:“这话可不能让大王听见了。”
太后淡淡一眼:“听见就听见,怕什么?”
她确实不喜欢自己真正的儿子赫连诛。
十三年前,她刚生下赫连诛,赫连诛就被她的丈夫抱走,送去别院,让奶娘和一群武人养着。
她的丈夫虽然主动提出与大梁和亲,看似是个开明的大王,其实不过是为了梁国的典籍与工艺才出此下策。
他心里还是厌恶梁人的,甚至害怕由梁人生下的赫连诛也沾染上梁人轻武的毛病。
她与赫连诛拢共就没相处过几天,特别是赫连诛越来越像一个鏖兀人,太后看见他就心里发憷,更谈不上亲近。
她心里怨恨丈夫,才会在丈夫死后,让赫连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留在溪原念书,不得回京。
反正丈夫是这样希望的,不是吗?
甚至她买通了鏖兀的国师,让他给赫连诛批了个不得近女的命格。
反正丈夫是这样想的,让一群武人陪着赫连诛,把赫连诛身上带着的梁人的文弱气息全部磨去。她不过是遂了丈夫的意思。
她喜欢乖巧的、顺心的,记挂着她的儿子。
而不是一个包藏异心的、随时随地都可能造反的异族人。
阮久足够可爱,她很喜欢。
*
城门外沸反盈天,赫连诚骑在马上,随着他每次举起手上的长刀,士兵便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城墙前现挖的沟渠已经被尸体填满,后来人便踏着前人的尸体过去。
而太皇太后站在城楼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城墙突起,几乎要将石头垒成的城楼一角掰一块下来。
她浑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下面的赫连诚,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儿像鏖兀人、像自己儿子的特征。
可惜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从前她看赫连诚,哪里都好,哪里都是从前自己儿子英武的样子;现在再看,赫连诚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丑陋。
而赫连诚在下面,察觉到自己这边的士兵的士气已经有所下降,抽空抬头,竟看见祖母就站在城楼上。
他心中一惊,来不及细想,有些埋怨地喊道:“祖母,开城门!”
太皇太后悲戚且痛恨的望着他。
赫连诚见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吩咐人来给他开门,加大音量喊了一声:“祖母!快给我开城门!”
太皇太后没办法做出选择。
究竟是让一个来历不明的赫连诚即位,还是让赫连诛继续做大王。
如果是赫连诛……不,赫连诛不会放过她的,那个女人也不会放过她的。
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要吩咐人给赫连诚开城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个人从身后按住了双肩。
太后双手按着她的肩,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附在她耳边,如诅咒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赫连诚究竟是不是你孙子?你能确定吗?”
赫连诚在城楼下怒吼:“毒妇,你放开我祖母!”
太皇太后“啊啊”两声,神色茫然。
像毒蛇一般贴在她的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把鏖兀拱手他人,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天神阿苏陆会放过你吗?”
太后低下头,太皇太后的目光便随着她的目光,也低头看去:“阿苏陆的利剑会把你的肚子刺穿吗?你会捂着肚子、拖着血淋淋的脏器,被流放到惩戒恶鬼的无边荒原上吗?”
太皇太后茫然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缝,被惊恐慌乱所取代。
她转头看向和她一起上了城楼的弓箭手,用鏖兀话大声喊道:“杀了她!”
太后轻笑出声:“你看错了,这是我的人。”
太皇太后看向赫连诚,喊得破了音:“乖孙,快杀了她!杀了她!”
这时,一个人从城楼上摔下去,拖着残破的身躯,划出一道深深的血迹,爬到赫连诚的马前,不知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赫连诚再抬眼看向城楼,眼神变得诡异。
难怪方才祖母不愿意给他开门。
不要紧,反正他已经到尚京城门外了,他已经不需要祖母的支持了,祖母已经没有用了。
他将长刀收进刀鞘,反手摘下背上弓箭,搭弓瞄准:“祖母,你小心了,孙儿这就了结了这毒妇。”
太后笑了一声,太皇太后却觉得那锋利的箭头是对准自己的。
“你……你小心……”
她话音未落,箭矢嗖的一声飞出去,正中她的额头。
赫连诚恐怕她穿了护甲,特意射的是脑袋。
她都还没感觉到疼痛,赫连诚的反应却极快,他怒吼一声,震天动地:“祖母!”
“毒妇,你敢拿我祖母挡箭!”他再一次抽出长刀,朝着面前的城门挥刀,“攻城!攻城!为太皇太后报仇!”
一举多得,士气大振。
赫连诚身后的士兵再一次如同潮水一般奔涌向前,撞在城门城楼上。
而此时,城楼上的太皇太后瞪大了不甘愿的双眼,胸前衣襟被鲜血染红。她是靠着太后,才勉强站稳的。
太后扶着她,在她弥留之际,最后说了一句:“我骗你的。”
太皇太后用最后的力气,猛地回头。
“我骗你的。”太后眼中带笑,“看看,这就是你的乖孙子,这就是鏖兀人。”
说完这话,她便将手一松,太皇太后站立不稳,下意识要扶住城楼,却就这样翻了出去,坠落下去。
赫连诚转回头,假意没有看见,又大吼一声:“攻城!为太皇太后报仇!”
接连涌来的士兵,踩着太皇太后的尸首向前。
城楼上的太后放声大笑,转而看见阮久,赶忙捂住了他的眼睛:“小乖乖,不该带你来看的,走吧,咱们回去。”
正当此时,一支箭从赫连诚身后飞来,穿过他的左肩。
赫连诚一时不防,坐在马背上晃了一下,很快就重新坐稳,折断箭矢,捂着伤口,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丘上,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男人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血迹与灰尘。他下颌线凌厉坚毅,这几日未曾修剪,胡乱冒出来的胡茬都格外坚韧。
城楼上,太后松开挡在阮久眼前的手,松了口气:“没事了,他回来了。”
阮久原以为是赫连诛回来了,可是他望了一眼,却不知道这人是谁。
这个时候,太后脸上的笑意才显得真切起来,她解释道:“摄政王。”她又笑了一下:“狗男人,这么迟才回来,我都快被老东西弄死了他才来。”
这时,阮久忽然看见赫连诛就站在另一个更远的山丘上。
他也回来了。
而他举着弓箭,对准的是那位摄政王。
他站得地方隐蔽,这个动作,除了跟在他身边的人,就只有阮久看见了。
赫连诛不经意间瞥见阮久就在城楼上看他,就像做错了事情一般,迅速收回手。
他下意识觉得,他做这样的事情,不能让阮久看见。
他重新搭起弓箭,再次对准的是赫连诚。
赫连诛一箭射穿他的心口,赫连诚只注意到了摄政王那边,不料再中一箭,就这样直直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小啾啾
第28章 鲤鱼打挺
阮久旁观了一场极为残酷的皇室斗争, 却因为语言不通,对这些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他看见赫连诛好好地站在山丘上,才彻底放下心来。
赫连诚坠马, 躺在地上,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
赫连诛身边的白须老将军大声道:“反贼赫连诚已被大王就地正法,追随反贼的喀卡族人, 立即放下武器,死罪可免!”
城门前疲惫的士兵面面相觑, 等到有人率先丢下手里的武器, 紧跟着,越来越多人将兵器丢到了地上。
一时间,刀剑相击, 铮鸣之声, 震天作响。
赫连诛看着这样的场景, 轻笑出声。
他策马上前, 将靠近时,摄政王在马背上朝他行礼:“大王。”
马程轻快, 赫连诛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就驾着马过去了。
大王首战大捷, 志得意满,有些得意忘形了。
摄政王了然地勾起唇角,不再说话, 一松缰绳,也跟了上去,准备进城。
城楼上,太后面带笑意, 对阮久道:“走吧,咱们回宫去了,你也一夜没睡吧?回去补觉,这里的事情有人处理。”
阮久只能点点头:“好。”
因此,赫连诛与摄政王进城时,看见的只有马车的影子与马蹄车轮扬起的灰尘。
周公公倒是等候在城门后,俯身作揖:“大王,摄政王,娘娘说,她先带着王后回去了,请两位留下善后。”
赫连诛不大高兴,皱起眉头。他连阮久的面都还没见到呢。
而且他让阮久好好地待在大德宫里,阮久竟然跑到城楼上来了,这么不听他的话,他还没“教训”一下阮久呢。
摄政王倒是失笑:“知道了,你快跟上去吧。”
周公公应了一声,就追着马车去了。
*
阮久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感觉自己累得很。
他回去之后,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一上床就睡了。
本来乌兰还想跟他说说话,告诉他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让他下次不要去找太后了,可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阮久就已经睡着了。
没办法,只能下次再告诉他了。
阮久抱着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抱着小狼,脚边还挨着大狼狗,就这样睡着了。
*
那头儿,赫连诛正让人清理战场,安排人追击乱党余孽。
方才经历过一场死战,满目疮痍,四顾无声,一切事情都在安静中进行。
忽然,赫连诛身边一个听觉灵敏的士兵察觉不对,他的耳朵动了动,然后趴到地上,专心地听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的声音。
赫连诛问:“何事?”
士兵起身回话:“禀大王,有马蹄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重新拿起了武器。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清剿的乱党余孽。
赫连诛又问:“大约有多少人马?”
“一……”
“一千?”
士兵有些迟疑:“一个。”
这可太古怪了。
但他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马蹄虽急,但是确实只有一个。”
赫连诛驾马回身,抓紧手里的弓箭,随时准备动手。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不用趴在地上,也能够清楚地听见了。
四五十岁的、已经能算是老年的男人,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才回到鏖兀国都尚京。
他身下的马匹都已经体力不支,在距离城门两三步的距离倒下了,而他目之所及,皆是尸体,触目惊心。
他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双脚有些发软,扶了一下插在身边地上、只剩半截的断戟,才站稳。
他握着断戟,稍稍晃动了一下,才把它从地上□□,当做拐杖,拄着他快步上前。
阮老爷怒吼一声:“赫连诛!”
赫连诛有些紧张地将双手背到身后:“……爹。”
“我走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阮老爷一扬手,将断戟甩到他面前,“阮久人呢?!我儿子人呢?!”
他是用鏖兀话说的这些话,又吼得大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一众鏖兀人都下意识后退半步,国丈好凶!
赫连诛弱弱道:“他回宫补觉了。”
阮老爷非但没有放心,反倒捕捉住了其他的字眼:“回宫?补觉?他刚刚在这里?”
赫连诛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
这样尸横遍野的地方,他说阮久刚才就在这里?
“你……”阮老爷怒极,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法,指着他就道,“你给我等着。”
这回连赫连诛也后退了半步,他试图解释:“我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阮久不会……”
可惜阮老爷根本不听,劈手夺过他的马,翻身上马,朝宫城的方向狂奔。
赫连诛目送他离开,心里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解释。
要是阮老爷一定要把阮久带走,那怎么办?
*
阮老爷是应当生气的。
回门那日,他细细地问过赫连诛的规划,赫连诛有主见,他也就没有多嘴。
最后他让赫连诛好好照顾阮久,赫连诛也好好地应了。
结果呢?
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鏖兀内部叛乱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那时他们还在鏖兀的边界小城,听到这个消息,担心阮久的安危,阮老爷立即就骑上马过来了。
赶了快一天一夜的路,中途还换了好几匹马,他才赶到尚京。
他直接策马闯进宫门,侍卫都拦不住他,一路到了大德宫前,正撞上乌兰端着铜盆从殿中出来。
不过这时,再怎么金发碧眼的异域美男子都得不到阮老爷的好脸色。
他快步跨上台阶:“阮久人呢?”
乌兰道:“王后刚睡下。”
阮老爷往前一步就要进去,忽然又停下脚步,拍了拍身上的灰。想了想,还是直接把外裳脱掉,丢给乌兰,自己进去了。
阮老爷大步入殿,掀开帐子,看见榻上睡得正熟的阮久,脚步才停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他快步上前,摸了摸阮久的脸,确认他身上没有受伤。
阮久怀里的小狗与小狼不认得他,警觉地睁开眼睛,发出嘤嘤的叫声,用鼻子顶着他的手,要把他赶走。
然后开饭汪了一声,让它们两个安静下来。开饭是认得他的。
阮老爷叹了口气,用力掐了一下阮久的脸。
小没良心的,还在睡!
阮久被他掐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家里。
“爹?我是不是又睡迟了?我马上起来。”
阮老爷按住他:“你睡吧,刚刚才入夜。”
“那你喊我干嘛?”阮久抬手要发脾气,停了停,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鏖兀。
他坐起来:“爹,你怎么过来了?”
“本来也走得慢,走到半路,听说鏖兀国内出了事,就赶回来看看你。”阮老爷把话说得轻巧。
“你干嘛还跑回来嘛?累死了,我又没事。”阮久反倒有些埋怨他,然后还是往里面挪了挪,“爹,你坐呀。”
“我就不坐了,赶过来也累得很,回去歇一会儿。”他拍拍阮久的肩,“你也继续睡吧。”
“那好。”阮久抱着被子躺回去,睁着眼睛看着父亲。
阮老爷帮他把被子掖好,也就出去了。
*
阮久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赫连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把他的小狗小狼都抱到地上去了,自己钻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睡得正香。
阮久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
赫连诛推了他两把:“阮久,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阮久一把按住他的嘴,想让他闭嘴。
下一秒,他就“嗷”的一声,从床上蹦起来。
“赫连诛,你是属狗的吗?你你你……你怎么……”
他甩了甩手,从赫连诛身上跨过去,跳下床榻,飞奔逃走,大喊道:“乌兰,给我打水,我要洗手!”
赫连诛把他喊起来了,自己却不起来,抱着阮久的被子,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地嗅了一口。
可爱小羊羔的味道。
他在外面奔波一天,才知道,原来阮久身边这么宁静和快活。
舍不得起床。
*
阮久把自己的手浸在温水里,搓了好几遍,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还是很嫌弃地皱起小脸。
赫连诛是小狗!
乌兰拧干了帕子,帮他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又捏住他的脸,帮他擦脸。
“臣这就去传膳,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阮久摇摇头,逃脱他的爪子,就跑回内间。
他助跑,起跳,“嗷”地嚎了一嗓子,蹦到榻上,压住赫连诛,拽着他的耳朵:“臭猪,起床!”
天底下哪有把别人喊起来了,自己还赖床的道理!
赫连诛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接住他。
阮久心里立即升起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没等反应过来,他就被赫连诛的双臂死死地环住了腰。
他挣不脱,赫连诛把他往床上一提,下一瞬,他就被赫连诛压在榻上。
赫连诛像小狗一样,用爪子按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脖子,然后压着他继续睡觉。
他很高兴,阮久很生气,但是自己的力气又不比他大,推也推不开,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久绷直了身体,使劲蹬脚。赫连诛暗中同他较劲,看起来没使什么力气,就把他制得死死的。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赫连诛从他脖子处抬起头,笑着看着他,喊了好几声:“软啾,软啾。”
阮久使劲“鲤鱼打挺”:“起来。”
“不要!是你自己过来的。”
“我现在后悔了!”
赫连诛仍是笑,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脸:“软啾,上次你好像没有怀上小孩,再来一次嘛。”
阮久腾地一下红了脸,后来对上赫连诛真诚坦荡的目光,回过神来。
他说的是亲亲。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没有人教他,这人还以为亲亲就会怀孩子。
赫连诛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我这次去五羊山调兵的时候,途中抽空请教了一下帕勒将军。他之前是我父王的部下,还是指点过我练武的老师,他人很好。我要是问别人,别人肯定都不会告诉我的。”
阮久疑惑:“啊?你请教他什么了?”
赫连诛理直气壮:“怎么让你怀小孩啊。”
阮久有些结巴:“你……你说的这个……帕勒将军,他几岁了?”
“他今年……”赫连诛想了想,“六十四岁了。”
阮久:!!!
太惨了,六十四岁高龄,本应该安心养老的年纪,竟然要面对这种丧心病狂的问题。
可怜的帕勒老将军,这一路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赫连诛又道:“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五个孙子,四个孙女,他说的肯定是对的。”
阮久干笑:“这样啊?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先问我,你的屁股大不大。”
阮久哽住,脚趾忍不住抓了抓:“你没告诉他,我是……”
“我说不大,你真的好瘦啊。”赫连诛捏捏他的肋骨,继续道,“后来他又问我,我是怎么做的。我说我亲你的脸了,他又问然后呢。”
赫连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还要做什么?软啾你知道吗?”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知道。”
“帕勒也是这样说的,然后我再问他,他就只是笑,不肯跟我说了。”赫连诛看着他,“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你、你……你知道什么了?”
“我问了他很久,他才肯告诉我的。”赫连诛说着就啄了一口阮久的脸颊,求表扬地看着阮久,“他说要多亲几次。”
阮久整个人都跟面条一样软了下去。
什么人呐这是?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白须的老将军被赫连诛坚持不懈的求知精神问得没办法,随便敷衍他的场景了。
但是现在,数阮久自己最可怜。
小狗舔人可不是件舒服的事情,阮久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榻上,默默哭哭。
好半晌,乌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好像在外面等了很久,实在是等不了了。
“大王,王后,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生。”
阮久听到他在憋笑了!
偏偏赫连诛浑然不觉,开开心心地在他脸上印下最后一口,满意道:“这回应该足够多了。”
他稍稍松开手,阮久便从他怀里滑走了。
“乌兰!我要洗脸!呜呜呜,我脏了……”
外间早已经摆好了饭菜,赫连诛坐在桌前,给阮久摆好碗筷。而阮久背对着他,正用力擦脸。
赫连诛有些紧张:“软啾,你不要擦得那么用力,会没用的。”
阮久气得连头也不回,一甩手,就把巾子甩到他的脸上。
他愤愤地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赫连诛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小心翼翼地给他夹菜:“不要气坏了身体,要是……”
阮久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要气坏了身体,要是气坏了孩子就不好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久把筷子拍在桌上:“你再敢在我面前提‘孩子’两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
见他真生气了,赫连诛想起上次阮久说,怕压着“孩子”,不让自己抱着他睡的事情。
和什么孩子比起来,那还是他自己比较重要。
赫连诛飞快地瞥了阮久一眼,害怕地扣手手:“我下次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阮久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扭头又看见他养的那两只小狗和小狼抱在一起,互相给对方舔舔毛。
两个小东西站不稳,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要去找父亲,赫连诛要跟他一起去。
阮久看着赫连诛准备的一车礼品,有些奇怪:“你要做什么?”
赫连诛道:“去看望你爹。”
他昨天惹阮老爷不高兴了,当然要过去看看。阮久不知道,只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阮老爷仍旧住在驿馆里。他来得紧急,原本跟着他的随从都跟不上,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他只要看到阮久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等到回到驿馆,一坐下来,阮老爷才觉得身上疼痛。
他也不年轻了,跑了一天一夜,马都换了好几匹,他也没歇一歇,实在是累坏了。
但是阮久来看他,他又不想在阮久面前表现出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强撑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就把他赶出去玩儿,让赫连诛留下。
又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已经习惯了。
待他走后,赫连诛赶忙起身行礼:“爹,我错了。”
阮老爷看了他一眼,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最后道:“你和阮久应该算是朋友吧?”
赫连诛重重地点头:“是,我保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可是说到底,阮老爷能有什么法子呢?
*
阮久和赫连诛从驿馆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白髯老将军,带着一队人马从不远处走来。
看见赫连诛,那白髯老将军立即就下了马,步行上前行礼:“大王。”
老将军的目光转到赫连诛身边的阮久身上,又喊了一声:“王后。”
阮久回了礼,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用汉话介绍道:“这是帕勒将军。”
噢,就是那个以六十四岁高龄、独自面对赫连诛追问“怎么造娃”的可怜老将军。
阮久没由来地想笑,只能抿着唇忍住。
帕勒让身后士兵退后,长辈似的拍拍阮久的肩,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这小姑娘真不错。”
阮久差点被他拍倒,反驳道:“我不是小姑娘!”
虽然来了鏖兀,但阮久穿的还是梁国的衣裳。鏖兀人不怎么熟悉梁人的打扮,老将军常年在五羊山下驻军,对朝政不太关心,先入为主地就认为王后是小姑娘。
偏偏阮久生得唇红齿白的,他再一看,是小姑娘没跑了。
帕勒听他这话,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点点头:“是小公子。”
帕勒脱口而出:“那大王干什么还问我怎么生……”
气氛有一点尴尬。
他知道大王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但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通。
阮久气得去打赫连诛,才打了一下,看见帕勒正看他,连忙收回手,“轻轻”地推了一把赫连诛:“我去马车那边等你。”
赫连诛稳站不动:“好。”
帕勒目送王后离开,最后对赫连诛道:“小公子也很好。”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问道:“兵符可还在大王手里?”
赫连诛点头。
昨天收拾完城门前的残局,就已经很晚了,他不便再去太后宫中,所以兵符还没有还回去。
帕勒简短有力地说了一句:“想办法,把兵符留下。”
“我知道。”
两个人说这几句话,仿佛只用了一瞬的时间,很快就分开了。
帕勒望了望四周,撤回脚步,从袖中拿出一条狼牙项链:“大王可还记得这个东西?”
狼牙被打磨得洁白光滑,各色珠子串联,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这是大王第一次打下头狼,那匹头狼的牙。大王当时让我把这东西收好,等到大王新婚时,再拿出来交给大王。”帕勒把项链递到赫连诛面前,看了一眼街道对面,趴在马背上,和乌兰说话的阮久,“大王现在要把东西拿走吗?”
赫连诛拿过项链:“当然要。”
“哦,原来如此。”原本帕勒还担心,和亲人选是太后硬塞给大王的,大王恐怕不喜欢,如今看来,原来是喜欢的。
赫连诛把项链收进怀里,再和他说了两句话,就跑着去找阮久了。
*
回到宫中,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周公公早已在大德宫中等候,看见他们回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小公子回来了。”周公公帮阮久解开披风,“娘娘说,小公子昨日受了惊吓,特意送了些凝神静气的补品过来。还让厨房做了些点心,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他将披风交给乌兰,又看向赫连诛:“大王,娘娘请您去宫中商讨善后之事。”
赫连诛道:“格图鲁,把放在里边的木匣子拿出来。”
格图鲁双手捧着木匣子出来,赫连诛打开看了一眼,握了握兵符,放回去之后,对阮久撒娇道:“给我留一点吃的。”
阮久道:“知道了。”
赫连诛转身离开,周公公拍了拍手,十来个小太监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这几个是补身子的,这几个是点心。小公子尝尝看喜欢哪个,喜欢哪个就吃哪个。”
*
万安宫中,太后坐上首,摄政王于下首,背靠椅背,仰着头,几个小太监用温热的巾子擦拭他的下巴,正帮他剃须。
摄政王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娘娘这里的人手艺好。”
赫连诛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只看了一眼,就垂眸收起厌恶的目光。
一直都是这样。
摄政王余光瞥见他,用巾子捂着下巴,便起身行礼:“大王。”
赫连诛微微颔首,抬眼看向太后:“母亲。前日为解赫连诚围城之困,向母亲请求兵符,如今赫连诚已然伏法,儿子特意将兵符还来。”
他抬手让格图鲁拿着匣子上前。
“赫连诚一派党羽众多,喀卡与其他许多部落交往甚密,仍有小部分乱党逃窜在外,儿子已经将追查乱党的具体事宜交付给了帕勒老将军,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回禀母亲。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兵符到了眼前,太后却也不看,只道:“甚好,帕勒将军是可信之人。”
“儿子回去整理文书,后续事宜交接……”
“后续事宜就全权交由你处置。”太后抬手,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把兵符往外推了一把,“你拿着兵符,也更好行事。”
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赫连诛与摄政王都十分意外。
赫连诛赶忙行礼应了,容不得她后悔。
摄政王推开小太监,看向她。太后笑了一下,并不理会他,鲜红的指甲点在木匣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玩笑似的说道:“若是做得不好,可是要收回的。”
“是。”
三个人各怀心思,说了一会儿话,周公公便回来复命了。
太后见他回来了,才有了兴致,坐姿都稍微直起来了:“小久吃了什么?”
“小公子不爱吃那些补品,只喝了两口燕窝,奶皮子倒是吃了好些。”
太后笑道:“和我一样,不爱吃药。别让他多吃奶皮子,那东西吃多了腻得慌。”她最后才想起赫连诛,对他说:“你也回去罢,看有什么想吃的。”
赫连诛起身告退。
他走之后,摄政王幽幽道:“我才走几天,阿姐就多了个儿子。”
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走到太后身边,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坐下,抬头看她:“阿姐还想要儿子吗?”
太后低头,摸了摸新做的指甲,应了一声:“嗯,我认了,乖儿子。”
摄政王愣住,太后起身绕去后殿,淡淡道:“你忘了,先王可不准我改嫁。临终之前,先王可是特意下了旨意,要我为他守到死呢。你要想这些没影儿的事情,不如去地下,再向他讨一道旨意。”
摄政王低声道:“赫连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周公公扶着太后回了后殿,然后上前请摄政王离开:“王爷请。”
*
赫连诛回到大德宫,把兵符放好,阮久让他过来吃东西。
“这个燕窝粥很好喝的,我尝过了,特意留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缠着别人非要问怎么生小孩的小猪:求求了
第29章 千娇万宠
这几日, 取得兵符、志得意满的赫连诛白天忙着调兵清剿乱党,晚上则忙着和阮久亲亲,造小孩。
阮久晚上睡觉都得用被子蒙住头。
危险。
帕勒老将军被赫连诛派出去清剿乱党了, 阮久决定,等他回来,就让他告诉赫连诛, 亲亲不能生孩子!
善意的谎言是无效的!
*
没多久,阮老爷的随从也追上来了, 阮老爷休养了好几日, 才从连夜奔波的疲惫中缓寸来。
他重新整装,进宫向太后问安。
毕竟他是擅自回来的,没有知会任何人, 更没有经寸任何人的同意。
阮久陪着父亲去了万安宫, 行了礼, 说了几句话, 阮老爷便对阮久道:“你出去玩儿,爹和娘娘说些话。”
又是这样。阮久不情不愿地要走。
料想阮老爷是有话要说, 太后也哄阮久道:“他们在后边那个小花园里新扎了个秋千,你去和他们打秋千玩儿, 还要玩什么就叫他们下去弄。”
太后都这样说了, 阮久不能不告退。
周公公领着,十来个小太监簇拥着他出去了。
万安宫后面有个小花园,种的都是娇贵的梁国花草, 专门在花房里养好了,才搬出来的。
十来个小太监拥着阮久,到了花丛深处,梨木搭的秋千前。
阮久在梁国时倒没玩寸这个。他是想玩儿的, 但是姑娘们不让他玩,见他寸来就要把他赶走,说这是姑娘家玩儿的。
后来萧明渊想了个馊主意,他们也穿上裙装,戴上珠钗,混进去玩耍。
结果自然是被发现了,秋千也没玩上。
这回终于能玩上了。
阮久拽着绳子,站到秋千上,鏖兀渐渐入夏,风也渐渐大了,吹起他的衣袖与衣摆,格外有趣。
阮久低头看了一眼,又回头对小太监们道:“推我一下。”
小太监们也不敢用力,就轻轻地他推了一把。
阮久站在秋千上跺脚,就引得他们紧张:“用力点!”
小太监们又添了一分力气,慢慢地推他。
“你们没吃饭吗?闪开!”阮久拽了拽绳子,站在秋千上使劲一荡,头一下就荡得极高。
秋千上系着彩绸,在空中飞扬的模样极为好看,仿佛是风成了实形。
阮久自己玩了一会儿,然后“强迫”小太监们给他鼓掌喝彩,就这样玩了一会儿,秋千渐渐停下。
阮久道:“你们谁想来试试?我推他。”
小太监们齐齐后退一步,阮久只好闭着眼睛点了一个:“来,你来,很好玩的。”
他把“不幸”被他点中的小太监按在秋千上:“抓紧了,我推了。”
那小太监开始还吓得脸色惨白,后来就大声喊着“再高些”了。
等他玩够了,阮久又问:“谁还想玩?”
这时几个小太监都有了兴致,十分好奇,争相上前:“我来我来!”
换了几个人,阮久又上前去拉周公公:“您也来玩。”
周公公连连摆手:“小公子,我都一把年纪了……”
阮久用衣袖将秋千木板擦干净:“您坐着玩儿。”
“好好好。”拉不寸他,周公公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在秋千上坐下。
“我慢慢推。”
这些小太监有梁人,也有鏖兀人,大多出身贫苦,小小年纪就进了宫做太监。一个再寻常不寸的秋千就能引得他们玩闹上一整天。
趁着他们都在玩耍,阮久偷偷溜到后殿。
万安宫正殿,前后殿想通,他倒要听听他爹总跟别人说些什么,怎么回回都要支开他。
不知道阮老爷与太后先前说了些什么,他们现在都不说话。
沉默良久,最后阮老爷先开了口。
“娘娘有所不知,我这个小儿子,生来就是个娇弱的,又被我们千娇万宠地养着。他来鏖兀,就算我给他安排一千遍一万遍,求大王和娘娘照看他,求了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是不放心的。”
阮老爷按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叹气道:“娘娘想,我家小久,文德十八年才出生,现在才几年?现在才文德三十四年,他才十六岁啊!”
“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杂货郎。担着扁担到处走,卖东西的。”
“那年我挑着担子来这儿卖,遇见小久他娘。她村里人要把她送去祭天神,她一个人逃出来,求我带她走,我连东西都没拿,带着她,一夜赶了几十里的路。”
“那时候小久娘才十三岁,我比她还大三岁,我做她哥。”
“再寸了几年,我还是个杂货朗,她也长大了,我要给她找婆家,她说她就喜欢我,不嫌弃我穷,我和她才成了亲,就在大梁南边一个破城隍庙里。”
“第二年,就有了小久的哥哥小鹤。那几年总闹灾,我就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走的,我什么活儿都做寸,小鹤也懂事,日子寸得也不算太难。”
“文德十八年,闹旱灾,家里没粮的那天晚上,小鹤娘忽然对我说,她又有了个孩子,这下怎么办?自己都吃不饱了,难道还再添一个?”
“我当时年轻心狠,说要不就算了,但是她又舍不得,我一说这话就掐我。我俩就这样合计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究竟来。最后我说,明天吧,明天再看看吧。”
“第二天我上街去卖货,碰巧就遇见了从前救寸的朋友。那个朋友给了我五两银子,我把这钱拿回家去,小鹤娘就把这五两银子劈成两半,一半留给家里,一半我带着,去做生意。”
“我就走了七个月,挣了些钱,掐着日子回来,想着还能照顾照顾家里。结果我才回来那天晚上,小鹤娘就发动了,两天两夜,把小久给生下来了。”
“小久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一点儿,还没我的手臂长,小鸟儿似的,浑身紫红紫红的。产婆说他喘不上气,不中用了。”
“小鹤娘不信,就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用手指给他按着心口,给他顺气。她要睡一会儿,就让我来按,小鹤也给他按。”
“咱们一家人,就这样守了他三天三夜啊!”
阮老爷说至动情处,喉头哽塞,实在是难以继续,抹了把脸,缓了缓神,才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我为什么给他取名字叫做‘久’?”
“我就是希望他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家,我还要骗骗阎王爷。我骗他,这已经是咱们家的第九个孩子了,求求他开开恩,别把这个也带走了。”
“小久是咱们家的小福星,他一来,我的生意就好了,慢慢的,才有了今天这些铺子。铺子挣的钱,全都花在他身上,给他养身子,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娘娘看他现在,到处疯,到处玩,哪里有一点病弱的样子?那都是我们家里人好好地、慢慢地、一点一点、费心费力养出来的。”
“他从出生起就没吃寸苦,我护着他,他娘也护着他,他哥也是。”
阮老爷不知不觉间,说话都有些颤抖:“他才十六岁,又是我们这样养出来的,我实在是……他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前几天我来尚京的时候,就看见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尸体。我当时脑子一懵,我想,完了,这下活不成了。”
扑通一声,阮老爷似乎是跪下了。
阮久站在后殿,两行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了。
他生来没见寸阮老爷跪下。
阮老爷恳切道:“我是再也受不了再来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娘娘,就当是您开开恩。刚开始鏖兀为什么一定要小久和亲的原因,我都明白。”
“一是为了保大梁与鏖兀和约稳固,这一点我义无反顾。”
“二是,大王与小久玩得好,可是天底下的玩伴这么多,如果大王愿意,我可以替他再找一些。”
“三是,那个使臣阿史那,他不怀好意,他在战场上见寸我的大儿子阮鹤,他是为了报复我们家。如今阿史那已经被娘娘处置了,我儿……”
“求娘娘放我们小久回家去,鏖兀与梁国其他和约依旧,我以性命保证,不会有差池的。”
太后也是为难,沉吟半晌,最后道:“文书都定下了,礼也行寸了,你如今再把他带回去,恐怕叫天下人看笑话……”
她话还没说完,后殿里就传来阮久的一声“哎呀”。
太后暗道不好,连忙起身要去看,抽空回头对阮老爷说了一句:“把脸擦擦。”
她到了后殿,却没看见阮久,推开后殿的门,才看见阮久坐在地上。
“怎么了?”
阮久吸了吸鼻子吗,抱着腿,委屈巴巴道:“摔……摔了。”
太后来不及怀疑他是不是听见了,连忙招呼人寸来:“还不快来扶一下。”她看向阮久:“哎哟,小傻蛋,你好好的,怎么就摔了?”
阮久泪眼朦胧:“我……我以为我能跳下六级台阶的。”
太后无奈,这时阮老爷也寸来了。
他太了解自己儿子了,跳台阶这样的事情他肯定做得出来。
谁知阮老爷一寸来,阮久就哭得更凶了。
阮老爷拽着他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我怎么就有这么笨一个儿子?”
阮久攀着他的脖子又要哭,被他板着脸凶了一句:“不许哭。”
阮久“呜呜呜”地忍住了。
*
阮久被背回大德宫,接受鏖兀太医的全面检查。
“没什么大事,就是扭了脚,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天夜里,阮久躺在床上出神。
他无比庆幸自己急中生智,把阮老爷的话给打断了。
阮老爷经商多年,习惯了交易,也想分析利弊、用别的人把阮久从鏖兀皇宫里换出来。
可是阮久觉得不行,他已经寸来了,已经有点儿——只有一点儿习惯鏖兀的生活了,倘若用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少年人,把他换出来,那他们又要从头开始适应生活。
这样不好。
柳宣也不能走,和他一起寸来的侍从工匠都不能走。
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
阮久扭头看向身边的赫连诛,赫连诛眼眶红红,因为他受伤的事情,已经很心疼地哭寸一次了。
他用手肘捅了捅赫连诛:“小猪,如果我寸几天就回大梁,好不好?”
赫连诛不答,只是抱住他,把脸藏在被子里,以此表示拒绝。
看吧,这里还有一个小崽子不会放他走的。
阮久拍了拍他的背:“我只是说如果,又没有真的要走。”
赫连诛“嗷呜嗷呜”地喊:“你不要回去嘛,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
哭得太厉害了,阮久连忙抱住他:“噢,不哭不哭。”
两个人才说着话,外间的灯就亮起来了。
格图鲁在外面禀告:“大王,帕勒老将军在清剿乱党途中,遭遇乱党伏击,全军覆没。”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猪:嗷呜嗷呜!
刚到手的兵符miu咧
第30章 狼牙项链
外间烛火通明, 格图鲁禀报完事情之后,就站在原地等候命令。
里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动静。
随后太后宫中的周公公也过来了。
“娘娘请大王过去一趟。”
里间仍旧没有传出来一点儿动静。
周公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刚要再喊一声, 里间的门就被人霍然打开了。
赫连诛穿戴整齐,从里面走出来。他面色阴沉,微微低着头, 掩去太过阴暗的目光。
“格图鲁,把我房里那个匣子拿出来。”
短短几日, 他就把这话说了两遍。
他一早就该想到, 要拿兵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步踏错,就会前功尽弃。
格图鲁应了一声, 抬头看见阮久也扒在门上, 正往外张望, 便避开他进去了。
阮久只见过老将军一面, 老将军还把他当做了小姑娘,如今老将军出了事, 他有些担心。赫连诛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也让他担心。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 平复好心情, 回头对阮久道:“没事,你先回去睡吧。”
阮久点了点头,但还是站在门前看着他。
格图鲁将匣子捧出来, 递到赫连诛面前,赫连诛看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阮久还要说话,就被周公公扶住了手臂:“小公子小心些。”
他白日里扭了脚, 还没好,刚才是踮着脚跳出来的。
周公公要把他扶回去:“都是朝政上的事情,且要说上一阵子呢。小公子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去睡吧。”
阮久没办法,只能跳着回到床上去。
他拽着被子,问道:“公公,老将军会没事吗?”
周公公在榻边坐下,帮他扯了扯被子:“会的。”
阮久又问:“赫连诛和太后的……感情,不太好吗?”
“不好。”周公公摇头,压低声音道,“那时候娘娘才生下他,他就被前任大王抱走了,没有留在娘娘身边。”
阮久十分疑惑:“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鏖兀人觉得梁人文弱,先王怕娘娘把大王带歪了。这都是屁话。”周公公骂了一句,“总之先王不让娘娘见他,直到先皇驾崩,娘娘才算见着大王。不过大王那时候也大了,不和娘娘亲近了。大王的脾气不像你这样软乎,娘娘心里怨,又不会低头,要别人先把她放在心上,她才肯回应。母子两个心里都没有对方,最后就闹成了这样。”
“啊?”
周公公摸摸他的脑袋,低声道:“皇家就是这样,能够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小公子不要多想。”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公公又笑着问:“阮老爷这么有钱,你们家没闹过这些事情?”
阮久摇头:“没有,可能因为是我们家的钱够多?”
“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周公公继续问,“要是阮老爷把家产都留给你哥,你怎么办?”
“本来就是要给我哥的。”
“怎么?”
“我不会管啊,我管的话,会破产的。”阮久眨眨眼睛,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儿意义,理直气壮,“而且我哥会养我的。”
“哦。”周公公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难怪你不懂。”
周公公叹了口气,帮他把被子掖好:“快睡吧,都这么晚了。”
“嗯。”
周公公在边上守了他一会儿,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问了一句:“小公子,要是大王要回溪原去念书,你是要跟着他去,还是留在尚京陪着娘娘?”
阮久好不容易酝酿起困意,连眼睛都没睁开,想也不想便道:“赫连诛吧。”
“溪原可比尚京苦得多。”
“可是……”
“溪原没有奶皮子吃,也没有秋千玩儿。”
“可是……”阮久扭了一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赫连诛会哭的。”
*
万安宫中,灯烛彻照。
草原上入了夜就转冷,夜风肃杀。
赫连诛走进殿中时,是和前几日一模一样的场景。
太后于上首,摄政王坐在下首,见他进来,起身行礼。
赫连诛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拳头,径自在位置上坐下:“格图鲁,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太后抬手,“让前线传令的令官进来说吧。”
四个小太监在殿中支起羊皮制的地图,地图上细致地描绘着鏖兀的地形。刚刚回来传信的令官被人带进来,行了礼,然后走到地图前。
“帕勒将军率军北上,在藤林山下发现乱党,一路追击乱党,到了鬼谷。鬼谷地形复杂,副将以为敌军可能在此设伏,曾经谏言劝说,但是帕勒将军认为应当乘胜追击,便带领一支百人小队,率先进入山谷,其余人等追随。”
“山谷之中,果然遭到了乱党伏击。我军阵脚大乱,至今没有消息传来。”
赫连诛握紧的拳头不曾松开过,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帕勒是教导过他的老师,帕勒的性格,他其实是清楚的。
帕勒虽然年老,骨子里却绝不肯服老。
更何况他在偏僻的五羊山下驻军好几年,心中早已愤懑不平。这回能够重回战场,还是为大王办事,替大王掌权,他得意之余,便开始不由得忘形,贪功冒进了。
赫连诛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苦于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几番权衡之后,只能让帕勒去。
临发兵之前,他再三嘱咐帕勒,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三思后行,不想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最后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帕勒是他的老师,帕勒做什么,都可以算是他的授意与指示,再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
最要命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鏖兀人一向以军功为最胜,不成文的惯例,鏖兀朝中官员,都要在军营中历练一番。
这回追击乱党,原本是一件胜券在握的事情,所以一些朝中官员把自己的子孙亲属,塞到了军队里,想着能在履历上添一笔军功。
而几支军队里,数帕勒年岁最长,资历最老,所以这些贵族子弟,几乎都在帕勒所率领的军队里。
帕勒将人收下来,跟赫连诛说起时,赫连诛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本来不太瞧得上这些贵族子弟,但是转念一想,这样能与尚京城中的官员拉进关系,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就随口应了一句。
分明都是他先前知道的事情,但是种种叠加在一起,最后发展成了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甚至他找不到一点儿太后与摄政王从中作梗的痕迹,或许他们只是轻轻地在背后推了一下,事情就自然而然,顺着涟漪,最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前几日拿得兵符的欣喜荡然无存,赫连诛这才明白,那时太后为什么会这样痛快地就把兵符交给他保管。
不是因为太后那时就已经想好了害他的法子,是因为太后一开始就知道他管不好,总有一天会出事。
他太年轻了,连军营都没有待过几日,怎么掌兵?
相较而言,太后就比他更清楚这一点。自己不会掌兵,从没去过军营,所以从来不插手军营事务,全部交给摄政王处置。
这时,坐在上首的太后叩了叩桌案,唤了一声:“大王,现在该怎么办?”
赫连诛回神,定了定心神,起身行礼:“此事是儿子……处事不当,但儿子请后论罪,先增派人手,支援帕勒将军。”
令官迟疑道:“鬼谷地形复杂,时时大雾,有进无出,不是熟悉地形的将军,恐怕……”
他倒不是夸大其词,但这个适合支援的将军,也不是那么难找。
赫连诛垂眸,掩去眸中太过晦暗的神色,看向摄政王:“王叔。”
他转身打开木匣,一把抓起虎符,将它捧到摄政王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请王叔出兵。”
摄政王赶忙起身还礼:“大王多礼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如平常一般,只要说到军务,她就撒手不管,只顾着弄自己的指甲。她正把指甲上鲜红的颜色擦去。
摄政王从赫连诛手里接过兵符:“臣领命。”
赫连诛握了一下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的手掌,后退两步,然后拂袖离开。
夜风更冷,吹动少年尚显单薄的背影。
太后撑着头看着他走出殿门。他原本才只十三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让人提起警惕了。
摄政王正要将虎符收进怀里,被她瞥了一眼,默默地又掏出来了。
太后抬手让小太监去拿,温声似是哄骗:“你带你自己的兵去。”
摄政王着实委屈:“阿姐,我前几天才被沙匪砍了两刀,背上还没好,你就又让我去。”
“你不去也行。”
小太监把兵符呈上来,太后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淡淡道:“我自己去,等我连军务也明白了,也就用不上你了。”
摄政王道:“那还是我去吧。”
*
大德宫里,阮久睡不着,碍着周公公还在,又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到周公公走了,才坐起来。
他掀开帐子,还没说话,乌兰就进来了:“王后有什么事?”
“赫连诛回来了吗?”
原来是为这个,乌兰摇头,上前帮他把被子盖好:“夜里冷,还是早点睡吧。”
“他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阮久想了想,还是蹦跶着下了床榻,坐到椅子上。
乌兰扶着他:“万安宫还亮着灯呢,恐怕没这么快。”
“嗯……”阮久撑着头,想起前几日在城门前,打仗的场景。
在他记忆里,永安城就一直很安宁,最大的事情就是有一次萧明渊他们骑马,把一个城墙根底下卖冰糖葫芦的摊子给撞翻了。因为这件事情,萧明渊还被京兆府尹陈大人抓到朝堂上去骂。
原来这不是政治斗争,这只能算是教训小孩。
尚京城外,流血漂橹,才是政治斗争。
他看得出来,赫连诛与太后不单是感情不好,还有利益上的冲突,和赫连诚一样。
以后赫连诛和太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敢想。
他不想让赫连诛死掉,也不想让太后死掉,目前生死未卜的帕勒老将军也一样。
要是尚京和永安一样简单就好了。
阮久撑着头,出了一会儿神,两只小狗和小狼陪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乌兰进来了。
“王后,他们说大王出宫去了,不用等了。”
“他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祖庙了。”
“啊?”阮久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我还是去看看吧。去准备马车。”
赫连诛要是去处理事情,还算是没有泄气。他去了祖庙,看来是难过到了极点。
太后肯定不会派人去找他,阮久想着,朋友一场,还是成过亲的朋友,他肯定要过去看看,省得他出事。
*
鏖兀的皇家祖庙是重地,除了平时清理打扫的宫人,鲜有人至。
上回太皇太后和赫连诚谋反,太皇太后就是假托要来祖庙,才出的宫。
阮久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台阶很高,蹦得他腿都麻了,才到了正殿前。
侍从给他开了偏门,请他从偏门进去。
阮久让他们都等在门外,自己进去了。
门内更有一扇门,阮久蹦跶着过去,才要推开门,就看见赫连诛直直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几行牌位。
阮久见过,成亲那天,拜祭祖先的时候见过。
赫连诛垂在身体两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阮久后退半步,想了想,还是关上门了。
虽然赫连诛背对着他,但说不定他现在在哭,他要是现在过去,赫连诛肯定会被他吓死。
阮久退回第一道门与第二道门之间的走廊上,靠着墙坐下,准备等一会儿,等赫连诛哭完了再进去。
赫连诛擦干眼泪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睡意昏昏。
走廊昏黑,只有正殿里的烛光,透过窗上门上的缝隙,照在走廊上。阮久正好就坐在那一隙光线下。
烛光尽全力描摹出他精致的眉眼,像阳光一样热烈,像月光一样明亮。
赫连诛顿了一下,使劲揉了揉眼睛,擦干净眼泪,顺便确认在他眼前的就是阮久,然后快步上前,抱住阮久摇了摇。
许久没有开口,他的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在这里?”
“嗯?”阮久迷迷糊糊地转头看向他,还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他摇了摇头,然后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来找赫连诛的,结果赫连诛好像在哭,他就想着等一会儿再进去。结果赫连诛老是没哭完,他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睡着了。
赫连诛把他耳朵旁边的散发拨开,又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久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在等你啊。”
赫连诛忽然笑了,像很多次做的那样,蹭了蹭他的脖子。
阮久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没关系的,老将军肯定会没事的。”
在阮久的手抚上他的背的瞬间,赫连诛就被定住了。
一路行来,总有人问他兵符怎么办,兵权怎么办,该怎么善后,只有阮久会告诉他,老将军会没事的。
这是真正爱他的人。
赫连诛环在阮久腰上的手臂骤而收紧:“都是我的错。”
阮久也抱住他:“不是的。”
“都是我的错!”
殿外众人听见这样一声,同时回过头。
像是野兽的怒吼,夹杂着并不清晰的呜咽,极度悲凉,又极度痛苦,震得众人心口一颤。
走廊上,阮久紧紧地抱着赫连诛,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能把他抱紧了。
赫连诛整个人都靠在阮久怀里,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倒在他身上。
头狼应该自己舔舐伤口,但赫连诛还不行。
*
天一亮,摄政王就带兵北上,前往鬼谷支援帕勒将军。
赫连诛虽然将兵符交上去了,但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又过了几天,太后见了他一面。
“大婚结束,你年纪还小,打算什么时候回溪原?”
赫连诛按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儿子这几天就准备回去。”
这时周公公来通报:“娘娘,小公子到了。”
赫连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站起来。太后却只是朝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到后殿去。
赫连诛担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周公公道:“大王,请。”
他没办法,只能抬脚走到后殿,在阴暗的角落里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阮久问安的声音。
太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温声同他说话,音量把控得很好,赫连诛听得见,门外的侍从听不见。
太后问阮久:“那天你爹在这儿说话,你是不是在后殿听见了?”
阮久没有说话,也可能是点头或者摇头了,但是赫连诛看不见。
太后继续道:“那天你爹说得令人动容,娘的心也不是铁做的,娘自己就是来和亲的,知道和亲有多不容易,娘是真的心疼你。娘问你,你想不想回去?”
阮久有些迟疑:“可是……”
“你想不想回去?你要是想回去,娘想想办法。”
“我……”
“你装病,装一阵子,娘就让人说你死了,给你办完丧礼,然后你就跟着你爹回去,好不好?大梁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娘跟梁帝通个气,让他不用管这件事情。”
没有等到阮久回答,赫连诛就起身离开。
他知道的,阮久一直很想回家。
在鏖兀的好几个晚上,他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
从太后宫里出来,阮久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寝殿,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赫连诛心情低沉,而阮久沉浸在自己的苦恼里,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这天夜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洗漱上床,安安静静地躺着。
赫连诛翻了个身,滚到他怀里。
“软啾……”
赫连诛想问他,但是又不敢问他。
害阮久过来和亲的罪魁祸首,阿史那与赫连诚都已经被处置了,如今阮老爷还在阮久身边,连太后都要帮他。
他只是来鏖兀玩了几个月,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而太后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让他不要多事。
*
又过了几天,捷报传来。摄政王在北线大捷,帕勒将军虽然身负重伤,但是奋战到底,最终等到摄政王来援,大破敌军。
念在他有功有过,太后没有让他回京述职,直接让他回家养伤了。
老将军没事,赫连诛也没有再留在尚京的理由,况且太后已经明示暗示让他快走了,他也只能收拾东西,准备回溪原去,继续念书。
他没有跟阮久说,但他觉得阮久应该是知道的,太后肯定会告诉他,他自己说不出口。
临走的前一天,阮久又被周公公带去太后宫里。
那时候赫连诛已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把他拉回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和阮久的感情没有那么深。
这天阮久在太后宫中待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又是恍恍惚惚的模样。
临到最后,赫连诛都没敢问他。
第二天早晨,赫连诛准时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松开阮久,不惊动他,下了床榻,穿上衣裳,走到外间。
格图鲁道:“大王,都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就可以启程。”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想回溪原,溪原没有阮久。
他在溪原待了好几年,在那里念书生活。他有时觉得,只有溪原是属于鏖兀大王的。那儿虽然不怎么繁华,老气沉沉的,但是起码他能做主。
可是溪原属于他,阮久又不属于他。
赫连诛收回目光:“行,走吧。”
他让乌兰留下照顾阮久,等阮久走了再回溪原,所以这次只有格图鲁跟着他。
*
前往溪原的队伍一向从简,十来个人护送,几个木箱子,就是鏖兀大王的所有财产。
赫连诛骑在马上,远离尚京的前半段路走得很快,后来马和人都累了,他才下令在前面那个湖泊边歇一会儿。
他下了马,坐在湖边,格图鲁把水囊递给他,他没接,只是坐着发呆。
大约歇了一刻钟的时间,格图鲁上前,小心地道:“大王……”
他知道格图鲁要说什么。
“继续启程。”赫连诛一面说着,一面起身。
赫连诛站起身的瞬间,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连格图鲁都没看清楚。赫连诛一甩手,就把它丢进了湖里。
湖面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就回归平静。
格图鲁还想说话,赫连诛压着火气:“我都说了继续……”
他回头,却看见阮久牵着马和狗,气喘吁吁的,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见他回头了,抱着小狗朝他挥了挥爪子。
格图鲁弱弱地道:“大王,我本来想说,王后来了。”
赫连诛脚步一顿,然后再次转身,噗通一声跳进湖里。
他的狼牙项链!
他要送给阮久的狼牙项链!
作者有话要说: 项链:你、妈的,为什么?
从今天开始,小猪被吃得死死的
第31章 溪原行宫
阮久牵着马和狗, 怀里还抱着一只狼和一只狗,就站在岸上,看着赫连诛。
赫连诛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噗通一声扎进湖里了。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吗?
连夜跳湖逃跑?
阮久呆呆的,看了一眼格图鲁。
格图鲁举起双手,自证清白:“王后,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阮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赫连诛好像不会水。
上回在大梁宫中,他为了阮久跳进水里, 最后还是阮久把他给捞上来的。
阮久一激灵, 快步上前,把狗和狼和马都交给格图鲁,要下去捞人。
可他才挽起衣摆, 一脚踏进水里, 只听见哗啦一声, 赫连诛就从水里站起来了。
湖里的水根本就不深, 才到赫连诛的胸口。
阮久踩着水,表情呆滞, 原来你们鏖兀的湖都这么浅的吗?
日光明亮,照在青绿葱郁的草地上, 赫连诛抹了把脸, 却总觉得眼前还有水珠抹不干净。
他用湿漉漉的衣袖擦,自然是擦不干净的。
他用双手一下一下地抹着脸,搓得眼睛都红了, 却仍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阮久,生怕他跑了。
而阮久就站在他对面,被他欣喜若狂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低头把自己漂在水面上的衣摆捞起来, 拧干水。
赫连诛舍不得移开目光,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瞧了许久,最后“嗷”地嚎了一嗓子,他像是一只小动物,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
赫连诛“嗷呜嗷呜”地踩着水花跑向他,阮久有点害怕,怕这个小狗扑过来把自己压死,于是弯着腰躲开赫连诛要抱住的他的双手,转身要跑。
可惜没能躲开,阮久被赫连诛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腰。
赫连诛已是狂喜,抱着他在水里转圈,踩起一圈的水花,把岸边的草地都湿透了。
他大声向随从们宣布:“这是我的王后!这是我的巧那!”
他用汉话喊了一遍,怕随从们听不懂,又用鏖兀话喊了一遍。
想了想,又怕他们听不清,于是再喊了一遍。
最后他把这句话用汉话和鏖兀话各自喊了五六遍。
随从们都低着头,没脸再看。
赫连诛抱着比他还高的阮久,却十分轻巧。他抬头望着阮久,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雪山上的雪水渐渐融化,化作涓涓细流;好像他整个人都躺在春日里小绵羊剃下来的羊毛上,暖融融、软乎乎的。
一撮羊毛飘进他心里,变成一颗种子。
赫连诛是个还不通人事的小狼崽,动物和人不一样,动物从来不委屈自己,他现在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
他把阮久稍放下来一些,抬起头,“啾”的一声,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
一口尚且不够,他对准阮久的脸颊,又嘬了一大口。
像狼吃人。
阮久使劲打他踢他,他也不松开。
他是小狼,他什么都不懂得。
*
赫连诛捂着脸坐在马车里,面前是板着小脸的阮久。
阮久生气了。
因为他使劲嘬阮久的脸的时候,在阮久脸上磕了个牙印。
不是他的牙太尖,就是阮久的脸太软了。
阮久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脸,刚才乌兰给他抹过药了,所以赫连诛提醒他:“你不要把药给抹掉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阮久就生气,气得给他没捂住的半边脸又来了一拳。
“你闭嘴。”
“好,软啾……”
“你闭嘴!”
赫连诛紧紧抿着嘴,不敢再说话了。
但他看见阮久就高兴,看见生气的阮久也高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话。
才安静没几息,他就又忘了阮久的话,道:“脸上有牙印也很好看。”
阮久瞥了他一眼:“放屁!”
“我没有。”赫连诛傻笑,“我很喜欢。软啾很好,我给软啾盖章了。”
他无时不刻不在用莫名其妙的话、向阮久发射爱心和粉红泡泡,被包围的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哀嚎一声,掀开马车帘子:“格图鲁,停车,我要骑马。”
格图鲁回头看了一眼大王,大王没有反对,一脸“软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底下软啾最完美”的表情。
于是他喊停队伍,让人把王后的坐骑牵来。
阮久上了马,还以为就此解脱,能够轻松一些,却不想下一刻,赫连诛也骑着马,哒哒地跑到他身边。
“软啾!”
阮久极其无奈。
“软啾!软啾!软啾!”
软啾恨不能一爪子把他踹下马:“你再吵我就回去了。”
赫连诛这才闭上嘴。
又过了一会儿,赫连诛小声问道:“软啾,那你还要走吗?”
阮久看了他一眼,甩了一下束得高高的马尾,并不回答,骑着马跑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赫连诛的脸一下子就没有了生机。
原来软啾还是要走,他只是来送自己一程的。
他恍恍惚惚地骑在马上,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格图鲁紧张地大喊“大王”,想要把他喊回神。
但赫连诛的魂儿都跟着阮久跑了,阮久走了,他都要死掉了。
*
走了一整天,傍晚时,一行人在驿馆里落了脚。
阮久没用多久就和赫连诛为数不多的随从们混熟了,这时候大王的随从们都围着阮久打转。
“王后,这个房间好,晚上睡觉很安全。”
“王后想吃点什么?现在去打猎还来得及。”
“王后要不要先喝点水,都走了一路了。”
赫连诛被抛在后边,面色阴沉得要滴水。
他心道,你们讨好他也没有用,因为他最喜欢的是我。
也有可能不是,但他马上就又要走了。
他都已经生了一下午的气了,为什么软啾还不来哄他!
*
几个随从刚要出去打猎,还没出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行人正往这里来。
他们觉着奇怪,等人走近了,才明白。
哦,是国丈。
是国丈追上来了!
随从们刚要跑回去通风报信,就被阮老爷抢了先。
阮老爷下了马,扯了扯马鞭,推开他们,快步走进驿馆,怒吼一声:“阮久!”
阮久抱着小狼和小狗,出现在走廊那边,弱弱地唤了一声:“爹。”
阮老爷把马鞭倒过来拿在手里,又上前拉住他的手,啪啪打了他两下:“你……”
他是自己跑出来的。
乌兰引路,只带了马和狗,还有狼,别的什么都没带。
阮老爷看了一眼赫连诛,按住阮久,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我说不清楚。”阮久拉着阮老爷上了楼。
阮老爷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一群人道:“先去做饭。”
他好像带了一群厨子过来,负责照顾阮久的饮食起居的。领了命,搬着锅碗瓢盆走进厨房,有条不紊地开始做事。
阮久把阮老爷拉到楼上,和他面对面坐着。
“爹?”
“你别喊我。”阮老爷板着脸,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阮久抓了抓头发,“一觉醒来,发现整个宫里人都没了,赫连诛也不见了,就问了一下乌兰。我才知道,赫连诛要去溪原了。他竟然没跟我说,我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
“他……”阮老爷气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有时间担心他,你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爹好不容易才和太后说好了,她放你走,她还亲自找你说了两次,你怎么一直不答应?”
阮久不说话,阮老爷的感觉不是很好:“你别说,你为了吃奶皮子,要留在鏖兀。”
“不是。”阮久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我是这样的人吗?”
阮老爷满脸写着“逆子”、“不孝”、“伤透我心”。
阮久重新坐好,小心地看了看父亲:“爹,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怎样?”阮老爷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和亲这件事情,赫连诛也有一份,我觉得应该先问问他的意思,太后不能代他做主。”阮久抿了抿唇角,“而且,前几天才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他肯定很难过,要是我也这样走了,他会哭的。”
阮老爷口出狂言:“你管他哭不哭?”
阮久连忙捂住他的嘴,这是能在别人地盘上说的话吗?
阮老爷道:“你要是不回去,我和你娘,还有你哥,你的那些朋友,全部要哭。你是要让我们哭,还是让赫连诛哭?”
阮久不知道。
他沉默半晌,最后低着头道:“我不想让任何人哭。”
阮老爷看着他,知道他心意已定,起码不会现在就走,还是率先败下阵来。
“行吧,那就再留一阵子,等那个赫连诛不会哭了,你再跟爹回去。”
阮久用力地点点头:“嗯。”
见他皱着眉,阮老爷反倒还要哄他:“好好好,溪原也行,离梁国更近,爹时常过来看你。你想吃什么,爹吩咐让他们去做。”
阮久一长串报菜名已经到嘴边了,门外忽然传来嘎吱一声,赫连诛没站稳,从外面摔进来了。
阮久下意识看了看父亲的脸色。
不是很好,铁青铁青的。
赫连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得明亮:“我没事。”
“又没人问……”
阮老爷继续口出狂言,被阮久按住了。
阮久把自己的老父亲推走:“爹,我想吃烧花鸭、蒸熊掌、蒸羊羔……”
赫连诛:了不得了!软啾要吃自己!
阮久好不容易把父亲打发走,赫连诛见他走了,再也无所顾忌,“嗷”的一声,就扑进阮久怀里。
“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阮老爷去而复返,“轻轻”地推开门:“我不信。”
差点把阮久吓倒,赫连诛假装没听见,抱稳他:“软啾,溪原也很好玩的,我真的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
赫连诛今天高兴极了,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大约是要把前几天心情低沉时,少吃的都补回来。
阮久手里的碗筷都要掉到地上了。
“你少吃一点!”
赫连诛抬头:“为什么?”
“你会长得和格图鲁一样高的!”
格图鲁弱弱道:“王后,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阮久扭头看他:“我打不过你,对吧?”
格图鲁点头,但是又连忙解释:“臣不敢对王后动手。”
“那是因为你长得太高了,要是赫连诛以后也和你一样高,我就打不过他了。”
阮久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推理过程,下一秒就被赫连诛反驳回去。
“软啾现在就打不过我。”他站起来,把阮久也拽起来,拿手比了比,“我比软啾还矮了一个头……”
好像不太对。
阮久扭头看去。
他记得,几个月前,在永安城初见时,赫连诛是比他矮一个头的。
今天再比,赫连诛只比他矮半个头了。
他长高许多,只是阮久日日与他待在一起,没有察觉。
这是正常人类的增长速度吗?!
阮久恼了,把他面前的菜全都拨到自己碗里。
“从今天起我多吃点,你少吃点。”
赫连诛高高兴兴地把菜都堆到他面前:“好耶,软啾多吃一点。”
阮久“嗷”的一口,准备把自己吃成个高个子。
*
这天夜里,阮久左手拥着小狗,右手抱着小狼,还有一只“小狗崽”殷勤地帮他揉着肚子。
赫连诛任劳任怨,还很注重和客人的沟通:“这样可以吗?”
阮久摸摸真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还行。”
“还要再用力一点吗?”
“不要,就这样。”阮久又摸摸小狼的背,惹得它的大尾巴一哆嗦。
“软啾……”赫连诛暗示地凑过去。
小狗和小狼都被摸过了,轮流也应该轮到他了。
阮久偏偏不摸他,把两只小东西抱在一起揉:“你的话太多了。”
赫连诛安静了一会儿,没等到阮久的“宠幸”,也忍不住了。
他捏着两只小动物的后颈皮,把它们提走,自己靠到阮久手边:“呜嗷!”
阮久有一点后悔。
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赫连诛,他不会走的。
现在倒好,赫连诛变傻了。
赫连诛按着他的手问他:“软啾,你在这里留一百年,好不好?”
这个问题,阮久还需要考虑一下。
但是赫连诛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扑上去按住他:“快点说‘好’。”
*
第二天一早,周公公也带着人到了驿馆。
他把阮久拉到一边,低声跟他说起昨天的事情。
“娘娘一开始气坏了,哪有小公子这样,说都不说一声,就直接跑了?”
阮久疑惑道:“我不是写了信,派公公转交给娘娘吗?公公忘记了吗?”
提起这个,周公公就无奈:“小公子写的那叫什么?那叫信吗?三个字,我、走、了,谁看见这个会放心?”
“我……”阮久挠挠头,“时间太急,就来不及写其他的了。”
他小心地问道:“娘娘,应该没有很生气吧?”
“把茶杯都摔了,能不生气吗?”
“啊?那……”
周公公最后问了他一遍:“小公子当真要去溪原?”
“嗯,我已经和赫连诛说好了。”
“行吧。”周公公叹了口气,“其实我这回来呢,娘娘是让我来把小公子给带回去的。”
“我……”阮久登时紧张起来,把他们把自己给绑回去。
“倘若小公子不回去,那就给小公子送点儿东西。”
周公公拍了拍手,柳宣带着十来个小太监赶着车驾上前。
都是些穿的用的,还有些药材补品。
“小公子既然选了大王,那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做的了。” 周公公压低声音,“溪原苦得很,这些东西啊,也算是娘娘一片心意,往后就没有了。娘娘是真伤心啊,小公子竟然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我也没办法,我不想让赫连诛一个人走,我是先认识他的。”阮久眨了眨眼睛,“不能让赫连诛留在尚京念书吗?”
周公公笑了笑:“那怎么行呢?”他拍拍阮久的肩:“选好了就快走吧,省得后悔。”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从身边揪了一根长长的草叶,编成一个小鸟,塞到周公公手里。
“我把柳宣带走,东西我就不要了,你带回去吧。把这个给娘娘吧,小啾啾陪着她。”
阮久也有点难过,太后身边,除了周公公,也没有其他人陪着她。
他才来了没多久,就要走了。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又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来用。
他只能选一个。
阮久朝赫连诛那里走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周公公,朝他挥了挥手。
*
继续启程,几日后,阮久就在路上见到了朋友们。
他们是刻意在路上等他的。
萧明渊道:“怎么样?听说前几天鏖兀有人造反了,你没事吧?”
阮久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结束了。”
赫连诛在心中庆幸,得亏阮久的朋友们来得晚,要不阮久肯定就跟着他们跑了。
朋友们一路护送阮久到了溪原,溪原的条件确实不是太好,屋子都是石头垒成的,黑乎乎的。
因为赫连诛念书,秉持着“苦其心志”的原则,行宫也与普通民宿无异,同样不怎么好。建在山脚下,还会有黄鼠狼和傻狍子造访。
阮久倒是苦中作乐:“看,这个房子超级大,我可以和我的后妃们一起、同时、睡在这里!”
三个后妃连忙按住他,阻止他大逆不道的话。
而朋友们看这里比尚京差远了,万万不能接受,简直想留下来给他建个房子,建好了再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出来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况且此时鏖兀国内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他们一直留在这里,会被鏖兀大臣怀疑是来探听消息的,于两国邦交不利。
他们再耽搁了几天,帮阮久做了些事情,就不得不离开了。
第二次告别,阮久与朋友们的情绪明显都克制了许多,不会像第一次一样,要死要活的了。
总要学会的是别离。
阮久就这样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回头挥挥手,就算道别。
可是谁也不知道谁背过身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哭得脸都歪了。
反正阮久不会。
因为阮久觉得,自己哭起来可好看了!
*
他们就这样在溪原落了脚,赫连诛尽力把行宫收拾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让阮久高兴一些。
黄鼠狼和狍子也不会放肆地从窗户闯进来了,因为阮久养了一只“恶狼”——那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狼,还有一只“恶狼”,会在阮久被忽然窜出来的黄鼠狼吓到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到阮久面前,把它赶走。
赫连诛花了几天时间,陪着阮久把溪原逛了一圈。
贫苦的地方,自有贫苦的玩乐。阮久觉得溪原也不是这么不好,在草原上抓土拨鼠就很好玩,还有一大片草场给他纵马,还可以给小绵羊剃毛。
太有意思了。
这天夜里,赫连诛破天荒地挑亮蜡烛,拿出书卷开始学习。
阮久抓着纸牌,正流利地洗牌,疑惑地走到他身后:“你在干嘛?”
“念书。”赫连诛瘪了瘪嘴,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在书上做批注。
“嗯?为什么?”
赫连诛还没来得及回答,阮久身后就传来了乌兰的声音:“王后,大王在……”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看见他和格图鲁都在他身后,各自占据了一张桌案,也正奋笔疾书。
“你们在干什么?要一起考状元吗?”
乌兰放下笔,极其可怜地望着阮久:“王后有所不知,大王有一个汉人老师,是教我们汉文汉话的。这次大王和亲,老师给我们放了假,让我们回去看书。”
“噢。”阮久恍然大悟,“所以老师明天要检查功课?你们都没怎么做功课?”
“是……”
阮久幸灾乐祸地表情被乌兰看了一眼,就收回去了。
“小可怜,那我来帮帮你。”阮久放下纸牌,“本来还想喊你们一起打牌的。”
他在乌兰身边坐下,拿起他的书看了好一会儿,往左边歪歪脑袋,又往右边歪歪脑袋。
最后诚实承认:“我也不会耶。”
他笑着把书还给乌兰,又凑到格图鲁身边看看。
原本他看格图鲁抓耳挠腮的模样,还以为他的书也很难,但等他看了一眼,他便惊喜道:“哇,格图鲁,你这个我会!”
格图鲁求他教教自己,阮久拍着胸脯:“放心,你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
第二天早晨,阮久醒来,掀开帐子探头看了一眼,赫连诛还在桌前看书。左手边摆着看完的一堆书,右手边摆着的,是还没看的,也有一堆。
阮久坐起来:“你没睡啊?”
“嗯。”赫连诛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还没写完。”
“哎呀。”阮久下了榻,跑到他身后,“反正已经看了这么多了,你就找个借口,撒个谎好了。”
赫连诛丢下笔,抱住他:“好吧。”
匆匆吃了早饭,赫连诛让人把连夜赶出来的书卷收拾好,就要去老师那边。
他还要把阮久也带去。
阮久当然不肯,仍然慢悠悠地喝着粥:“我才不去,我爹给我找了很多个老师,都被我气跑了。你那个老师要老一点,很可能会被我气坏的。我不去。”
赫连诛道:“你一定要去。”
阮久疑惑:“为什么?”
“我没看完书,我要找一个借口。”
“啊?”
“你就是那个借口。”赫连诛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揽住他的手,要把他带走,“走嘛,在路上吃。”
阮久就这样被他拖走了。
马车里,赫连诛看着他,笑了一下。
阮久当然要去。
因为赫连诛的借口就是,新婚之后,忙着和阮久生小孩,没空做功课。
但是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所以他还想请教一下老师,到底怎么亲阮久才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受害者名单+1
老师:你不要过来啊
第32章 天生不行
马车驶出行宫, 一路往溪原城外驶去。
阮久抱着碗喝粥,才喝了一半,马车便停下了。
他放下粥碗, 擦了擦嘴,跟着赫连诛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个石头搭建的简陋小院,看起来有些破旧, 一个小书童侍立在门前,请赫连诛进去:“大王请。”
赫连诛牵着阮久进去, 乌兰与格图鲁抱着书卷跟在后面。
院子里养着两只羊,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将挑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抬起来,把水倒进水缸里。
城外没有井, 这里用水要靠人到河边去挑。
从前小书童一个人只能拎半桶, 慢慢地拎, 挪过来, 挪过去,一天才能装满半缸。所以格图鲁来的时候, 一般会帮他们挑水。
赫连诛没见过这个人,看向小书童:“这是谁?”
小书童道:“回大王, 前阵子我进城买东西的时候, 他就在城里游荡了,好像是个傻子,眼睛不好使, 耳朵也不好使,还不会说话。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倒在我们家门口,先生就让我把他给救回来。先生让他留在家里, 挑挑水,放放羊。”
小书童才说完,那个男人就已经将水缸装满了,他将担子和两个水桶都放在檐下,然后打开羊圈,牵了一头羊出来。
阮久疑惑道:“他为什么只牵一只羊呀?”
小书童道:“他眼神不好,又不太机灵嘛,只能看得住一只,再多一只他就顾不过来了。所以先生让他上午放一只,下午放一只。”
“噢。”阮久了然地点点头。
那男人拿起挂在羊圈上、树枝做的软鞭,把另一只羊赶回去,赶着一只羊,要往门外走。
他生得人高马大的,走路也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经过阮久身边的时候,险些在他面前栽倒。
阮久连忙扶住他:“小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阮久与他对上“目光”,才发现他的双眼上有两块白斑。
难怪那个小书童说他眼神不好。
小书童拽着他的手,把他拉走,一边大声教训道:“别乱动,冲撞了贵人,你担当得起吗?出去放羊去。”
小书童把他放走了,才回来复命:“王后不用理他,进去吧。”
说着,他便继续引着一行人进去。
同样是石头堆砌的屋子,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缺了脚、用石头垫着的的书案,四面都是书架,书卷乱堆在一起,仿佛只要随便抽出一本,整座书山就会倒塌。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白发稀疏的老人家,背对着他们,站在书架前,手里的书卷被他翻得哗哗的响。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并不太平静。
小书童通报道:“先生,大王到了。”
赫连诛便向他行了一个梁国的揖礼,还唤了一声“老师”。
阮久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我听说,和你和亲的是阮家的公子……”
那老人家一面转过身来,阮久看见他的脸之后,眼睛一弯,没忍住要笑,后来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好,便抿起嘴,努力想要忍住笑。
阮久,坚持,忍住。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再抬眼看时,却看见那老人家的脸都青了,嘴唇微微颤抖,连带着下巴上的白胡须也在簇簇地抖。
“你……”老人家指着阮久,几乎是声泪俱下,“你……怎么是你啊?小鹤呢?我的小鹤呢?”
“我哥没来和亲,是我替他来的。”阮久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十分正经地咳了一声,然后飞扑上前,要和他拥抱,“老师,我来也一样!老师不想见到我吗?我好久没看见老师了,其实我一直想为了小时候的事情为老师道歉……”
老人家摸着书架,往后退了几步,拿起搁在一边的拐杖,双手抓紧,做出防御的姿态,然后绕着房间正中的书案开始转圈。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要报官了!”
“我就是王后耶。”阮久露出一个“想不到吧”的笑容,“老师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一样,我就是鏖兀的官。”
“你不要过来啊!”
*
如果后人讲起桃李满天下的刘长生刘老先生,一定会提起他从前的学生。
他曾是大梁的太子太傅,所以太子是他的学生之一。太子成年之后,他告老还乡,在离开永安之前,被梁国首富阮家以两箱极其珍稀的孤本所聘,又做了阮家公子的老师。
阮鹤德才兼备,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他后来退隐山林,无奈在梁国的名声实在是传得太远,日日都有读书人捧着书卷,上门请教,要做他的学生。
他不胜其扰,索性搬来西北凉州居住。住了几年,又搬到了鏖兀的溪原居住。
也是在溪原,他教导当时年纪尚小的鏖兀大王赫连诛。
赫连诛也是他教学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要是让刘老先生自己来说,提起他从前的学生,他头一个会想起的——
是阮久。
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睡里梦里也摆脱不了的“小恶魔”!
阮老爷聘请他来阮府做先生时,阮鹤都已经快十五了,阮老爷原本是准备让阮久跟着刘老先生念书的。
而刘老先生初见阮久时,见他粉粉嫩嫩、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间也放松了警惕,甚至还有些心软。
就是这一瞬的心软,他把这个“小恶魔”收做了学生!
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一定会连夜坐在马车顶上逃跑。
这时刘老先生在书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书案前坐下,阮久“哧溜”一下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老师!”
刘老先生噌的一下又蹦起来。
阮久抬起头,可怜又无辜地望着他:“老师?”
刘老先生摆摆手:“你……你坐。”
阮久笑了一下:“还是老师坐吧。”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刘老先生才小心翼翼地在位置上坐下。
其余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十分惊奇。
直到他坐下,赫连诛也在书案的另一边坐下。
小书童端来茶水:“先生,茶。”
刘老先生正看着阮久出神,他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端起茶盏,猛喝一口。
阮久拿起桌上的点心,显然是梁国口味的点心,啃了一口:“老师早就知道我要来?”
“嗯……”刘老先生吹胡子,“不是。”
“老师,看开点,我来总比我哥来好,是不是?”
阮久拍拍他的肩,吓得他又是一激灵。
“你走开啊!”
好半晌,刘老先生才缓过神来,劈手把他手里的第三块点心拿过来。
“你不许吃,这是我给小鹤准备的。”
阮久理直气壮:“我就要吃。”
“听说是阮家公子来和亲,我还以为是小鹤呢,怎么变成你了?”
“我都说了,我代替我哥来鏖兀玩嘛,鏖兀好玩。”阮久一口吃下一个点心,“我哥可是你的得意门生,你舍得让他过来?”
能言善辩、文思泉涌的刘老先生吵不过他,最后小孩子似的拍着桌子道:“你……你不许进我的房子!”
“好嘛。”阮久拍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来,招呼乌兰和格图鲁,“走,我们出去玩。”
他离开之后,赫连诛才问:“老师,您之前……”
刘老先生拍拍他的肩,叹气摇头:“唉,娶了个‘小恶魔’,你可怎么办啊?”
赫连诛露出两颗犬牙:“我觉得很可爱呀。”
刘老先生哽住,小书童会意,连忙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先生,这位‘小恶魔’对您,造成的是身体伤害,还是精神伤害?”
“都有!”刘老先生摸了摸自己头顶稀疏的白发,“看到这个没有,这就是他给我带来的后遗症。有一天中午,我好好地午睡着呢,他倒好,跑过来,把我的胡子全给剔了。”
赫连诛道:“可是老师的胡子并没有变少。”
“这件事情影响到我的头发了,我的头发都不敢长出来了。”刘老先生万分笃定。
“啊?”赫连诛表示不解。
小书童连忙又问:“先生,那精神伤害呢?”
“你能想象——”刘老先生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开一页,“就这句话,‘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能有五百个问题问我。”
刘老先生开始模仿小时候的阮久:“‘老师,鲲是什么呀?’”
“我说:‘往下读就知道了’。”
“‘老师,鲲到底有多大呀?几千里是几千里?一千里和九千里差得很多呢,书上怎么不讲清楚啊?’”
“‘老师,鲲好吃吗?’”
“这是我一个破教书的能够回答的问题吗?我答不出,他就跟阮老爷说我教的不好。” 刘老先生抱头,“有一阵子,我这耳朵旁边就嗡嗡嗡地响啊,他一刻不停地问我这些问题,我连做梦都梦见他在问问题啊。”
小书童很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可怕啊!”
赫连诛却没有他这样大的反应:“好可爱啊!”
*
这时阮久也正和乌兰他们讲小时候的求学经历。
他趴在马背上:“我不就是问题多了一点嘛,他就特别不高兴,有问题本来就应该问先生的,对吧?”
乌兰牵着马,在草地上走,点了点头:“王后说的对!”
格图鲁如往常一般附和:“对!”
“他之前的胡子有这么长,站起来的时候,胡子还老是弄到我的脸,很难受的,我就找了一个中午把他的胡子剃掉了。而且我都问过他了。”
“王后是怎么问的?”
“我说:‘老师,我要把你的胡子剃掉,如果你不同意,你就摇一下头。’他没有摇头,我就动手了呀。而且我给他剃胡子的时候,他还舒服得睡着了。”
“王后做的对!”
“对!”
阮久瘪了瘪嘴:“我也觉得我做的没错。但是因为胡子的事情,我还被我爹打了一顿,丢去跪书房。”
涉及阮老爷,乌兰就不敢肆意评判了。
“等我再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的老师就看上我哥了。”阮久捏紧拳头,“我知道我哥比我聪明,但是他也不能这样对我吧?要不是我哥要带着我听讲,他肯定早就不想教我了。”
“太过分了!”
“过分!”
阮久从马背上跳下来,坐在草地上。
不远处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正在放羊,他看不见,便把手搭在羊身上,跟着羊走。
阮久看着觉得有意思,笑了一下,起身就要回去:“我帮他放另一只羊。”
*
等刘老先生发现的时候,阮久已经打开羊圈,把他的羊给牵走了。
“乖乖,跟我走。”
刘老先生趴在窗台上怒吼:“你给我回来!”
阮久已经赶着羊跑了。
他追着羊,乌兰和格图鲁追着他。
那只羊撒开蹄子就跑到自己同伴的身边,男人看了羊一眼,又看了阮久一眼。
阮久大声对他说:“你放这只,我放这只。”
男人只是点了点头。
和男人放羊不同,阮久热衷于“替羊做主”。
“这里的草好吃,你过来吃这里的。”
乌兰小心提醒道:“王后,羊自己知道的。”
“它不知道。”阮久走过去,踩了踩自己看中的那片草地,“看这些草,多么肥美……”
阮久忽然觉得自己踩中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抬起脚,哽住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牛屎啊?”
阮久嚎了一嗓子,保持着原有动作不敢动。
他捂着鼻子,气得要吐,喊了一声:“乌兰!”
乌兰抿着唇,只能藏起脸上的笑意:“王后回去洗洗吧。”
阮久一伸手:“拿刀来,我要把我的脚砍了。”
“这可不行。”
“那我就不走了。”阮久耍赖,“我不要拖着这个东西走。”
乌兰叹了口气,只能和格图鲁一起,把他抬起来:“那只好这样了。”
阮久被抬回去的时候,刘老先生的笑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你也有今天。”
阮久坐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捏起自己刚脱下来的鞋袜,就要甩过去。
他丢开鞋袜,气得要哭:“臭死了!”
一院子的人都忍着笑哄他。
“没关系的,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就是,王后,咱们都没闻到味道了。”
“不会跟别人说的。”
只有赫连诛看起来有一点儿真诚。
“软啾,我回去给你摘雪莲花泡脚。”
却不想阮久并不是很领情。
“那你是觉得我的脚臭了?”
“没有啊。”
“我要先回去了。”阮久拖着“受伤”的脚走出院子,乌兰和格图鲁正劝他,不用跛着脚走。
赫连诛看看他,再看看刘老先生,最后道:“老师,那学生先行告退。”
刘老先生有些无语:“今天就到这里了?”
“嗯,明日加倍补上。”赫连诛道,“我回去把书看完。”
赫连诛再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才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又回来了。
“学生还有一件事情请教。”
“你说。”刘老先生淡淡道。
“学生想问,软啾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小孩子啊?”
刘老先生表情呆滞:“什么?”
原来喜欢问烂七八糟的问题的症状是会传染的。
他引以为傲的少年学生,只是去成了个亲,就被阮久给传染了。
赫连诛一本正经地把问题详细说完,刘老先生的脸已经不能看了。
“你……”刘老先生十分愤怒,“你现在应当以学业为重,怎么能够沉湎于这种事情?况且,阮久他是……”
他转念一想,阮久这个“小恶魔”折磨了他这么久,今天终于踩了牛屎,但是还远不够他解气。
刘老先生厚着老脸,捋了捋胡子:“不过你要是问老师,老师肯定会告诉你的。”
他招招手:“来,你附耳过来,老师这个法子肯定管用。”
他跟赫连诛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赫连诛表情复杂,做了个揖,说了一声“多谢老师”,转身就追阮久去了。
那时阮久已经上了马车,正拿着帕子擦脚,见他来了,便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慢?”
赫连诛只是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
早早地回到行宫,阮久从父亲给自己留下的东西里翻出两个香囊,开始熏脚。
赫连诛捏着一朵雪莲花,拔下花瓣,丢到水里。
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阮久还觉得自己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臭味。
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都绕着草地走。
还没等他再想些其他的事情,赫连诛就挨过来了。
“软啾。”
“干嘛?”阮久捂住脸。
他虽然这样问,但他知道赫连诛想做什么。
“我今天问老师了……”
“什么?”阮久松开手,十分震惊,“你问他了?”
“是啊。”
“他哪能告诉你啊,他会骗你的。”阮久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把你的头发剃光就可以了。”
阮久:!!!
“他明显是为了报复我剃光他胡子的事情,你不会连这个也信吧?”
“当然不会。”赫连诛抱住他,“软啾,这种事情是不是不能去问别人?”
“那当然了,你才反应过来。”
“谁都不能去问?”
“嗯。”阮久重重地点头,“你以后就不要再去问别人了。”
“好吧。”赫连诛显然有些失落,“那以后我自己想吧。”
“嗯。”阮久摸摸他的脑袋,那真是太好了,终于没有人要受这种事情的困扰了。
老将军解脱了,刘老先生也解脱了。
阮久很快就睡着了,但是赫连诛看起来忧心忡忡的,睁着眼睛,叹着长气。
好难过,睡不着。
*
阮久一觉到天亮,就是做梦又梦见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他极其小心地在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生怕踩到什么不明物体。
就这样扫雷扫了一夜,惊险通关,阮久醒来。
赫连诛早已经起了,不在房里,阮久推开窗子,看了一眼。
赫连诛在外面打拳。
他从来没见过赫连诛打拳,觉得很有意思,就多看了两眼,直到乌兰端着热水和毛巾进来。
“王后,先把衣裳穿上吧,早晨还有些冷。”
“好。”
等阮久穿好衣裳,再转头去看时,赫连诛已经不在院子里打拳了,问格图鲁,格图鲁说他出去跑圈了。
一直到早饭的时候,赫连诛才回来。
他一身的热汗,去冲了个澡,换了衣裳,才出来和阮久一起吃饭。
乌兰与格图鲁识趣地退下去,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阮久问他:“你怎么忽然开始锻炼了?出什么事了吗?”
赫连诛只道:“我本来就有这样的,没有别的原因。”
分明是欲盖弥彰。
但是阮久问不出来,也猜不中,还能作罢。
今天仍旧要去刘老先生那里念书,经过一夜,刘老先生重整旗鼓,非要把阮久留下来,一起教他。
“你已经是鏖兀王后了,怎么能不会鏖兀话?正好,老夫教你鏖兀话,教大王汉话,一起教了。”
阮久没办法,只能跟着学。
这回刘老先生再没给他任何问问题的时间,语速飞快,嘴都快磨秃噜皮了。
阮久插不上嘴,撑着头昏昏欲睡。
而刘老先生明知道阮久没听课,还是给阮久布置了功课,一视同仁,绝不开恩。
看着阮久使劲挠头,头发簌簌地往下掉的模样,刘老先生摸着自己日渐稀疏的白发,心中倍感畅快。
多年之后,他终于扳回一局。
刘老先生用昨天新准备好的戒尺敲了一下桌面:“自己写自己的啊,大王,你别给他抄,抄一篇重写两篇。”
我就喜欢看这“小魔鬼”掉头发的样子。
好容易熬到午间休息,阮久还没放下笔,就听见一句“下午继续”。
整个啾都蔫了。
吃过午饭,有一阵子的休息时间,今日阮久没敢往草地上跑,就去了河边。
还拉着赫连诛一起去了。
平常这个时候,赫连诛应该留下温书的。
刘老先生对“坏学生”的影响力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阮久一开始还顾忌着等会儿要回去读书,只是脱了鞋袜,踩踩水。后来就越踩越往深处跑,整个人都浸在水里。
他划到岸边,让赫连诛也下来:“这里水浅,我教你游,下回就不用我下去救你了。”
他在水里架着赫连诛的手,教他划水。
可惜没多久,那个小书童就找来了,赫连诛还没学会。
阮久对赫连诛说了一句:“下回把开饭带来吧,开饭都会游,让它教你。”
结果赫连诛皱着眉头,难过极了。
“软啾……”
“啊?”阮久回头见他这副模样,连忙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开玩笑嘛,你别哭啊。”
赫连诛委屈巴巴地说:“软啾,都是我太笨了。听说有一些男子天生就不行,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对不起。”
阮久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只小狗早上起来打拳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这比我踩到牛屎还可怕(不是)
好想拉时间进度条啊,大王快点长大!然后证明自己到底行不行!
第33章 秘密画册
完了, 惹大麻烦。
阮久定在原地,张了张口,说话还有些结巴:“谁……谁说你、不……”
赫连诛委屈:“我自己想的。”
“你……你什么时候想的?”
“昨天晚上。”
“你自己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了一晚上。”赫连诛几乎要哭出来了, “都已经这么久了,肯定是我不行。我好难过啊,软啾, 都是我连累了你,难怪你不让我去问别人, 原来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
“你……”阮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只能捏住他的嘴,“闭嘴,晚上回去再跟你说。”
赫连诛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浑身散发着“我好难过, 我不行了”的气息。
阮久拍了一下他的背:“别抽抽。”
赫连诛“嗝”了一声,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 忍住了。
但是面目狰狞。
阮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后道:“你就当是我不行, 行了嘛?”
赫连诛泪眼朦胧地摇摇头:“不行,这不是你的错, 这都是我的错。”
阮久恨不能以头抢地:“这就是我的错!”
要是早点跟他说清楚, 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从成婚当天到现在,好几个月过去了,阮久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自己开窍的, 结果赫连诛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反而还越走越偏了。
最最要命的是,阮久自己对这些事情也不是很明白,越拖下去, 越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底是谁想的和亲,把两个啥都不懂的小蠢蛋凑一对的?
*
刘老先生的小石屋里,阮久使劲按住急于逃跑的老先生。
“求您了,您跟他解释一下这些事情,你是他老师,你说的话他肯定都信的。”
“放屁。”刘老先生梗着脖子,“那我让他把你的头发都剃掉,他怎么没动手?他不听我的话,他听你的话。”
“他不听我的,他现在死心眼地认定自己就是不行了,他昨天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起来,他都快哭了。”
刘老先生没忍住要笑:“他在别的事情上都聪明得很,偏偏不懂这个。草原上十三四岁成亲的多了去了,他竟然还不懂。”
“那您跟他说嘛。”
“不不不,我不说。”刘老先生连连摆手,“我是教书的,不是教这个的,有辱斯文。”
“那你就看着你的学生这么郁闷?”
“到时候他自己会懂的。”
“但是在他自己懂之前,他会一直缠着我,要我……”阮久没能把那个词说出口,“我也是你的学生啊。”
刘老先生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
他茶余饭后最爱看的娱乐项目——“小恶魔”吃苦。
阮久不干了,一屁股坐在他脚边的地上:“你去说嘛。”
“我不去。”刘老先生架着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走,上午那篇文章你还没写完。”
刘老先生老当益壮,一把把他拽出门外。
书房里多设了一张书案,阮久与赫连诛并排坐着,刘老先生拿着书坐在他们面前。
赫连诛一脸愁苦,时不时就要叹一口气;阮久也是如此。
唯有刘老先生笑嘻嘻的,给他们布置了一篇接一篇的文章。
*
晚上回到行宫,吃过晚饭,阮久与赫连诛并排坐在桌案前做功课。
赫连诛的动作快,小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阮久天生不是念书的料,更别提要他学鏖兀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一撮头发,看着面前蚂蚁爬似的鏖兀文字,目光半晌都没有挪动一下。
“啊!”他哀叹一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已经死掉。
赫连诛也没走,陪他坐着,推了推他的手:“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阮久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把书本挪到他面前,指着一个词:“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赫连诛看了一眼:“这个字没有意思,只是放在后面,好听的。”
阮久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琢磨了小半个时辰的东西,竟然是个没有意义的东西?
这是他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应该承受的痛苦打击吗?
阮久想了想,把书本塞到他手里:“你给我念,我来写。”
赫连诛曾经试图拒绝:“不行,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学鏖兀话的。”
“我自己写,我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在阮久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的时候,赫连诛败下阵来。
“好吧。”赫连诛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我连一个孩子都没办法给你,我应该帮你做功课的,这样也不会显得我是个太没用的男人。”
“从今天开始,我赫连诛就不笑了。”
阮久哽住。
他把书拿回来:“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了。”
赫连诛又叹气:“软啾嫌弃我不行了,连功课都不让我帮忙了。”
“你正常一点,等我写完这些,我就跟你讲……那些事情。”阮久挑眉,圆圆的杏眼瞪着他,“你要是没事做,可以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赫连诛起身,默默地退出去了。
什么毛病?
阮久用笔头挠了挠自己的头,低头继续看书。
嗯,跳过那个没有意义的词,开始纠结下一个词。
*
阮久做功课做到大半夜,随便收拾收拾,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满脑子的鏖兀话,准备睡觉。
在临睡前,他还嘱咐乌兰:“从明天开始,不要跟我说汉话,跟我说鏖兀话。”
“是。”乌兰应了一声,收拾好他换下来的衣裳就要出去。
这时有人从门外推门进来,乌兰唤了一声“大王”,就出去了。
阮久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然后赫连诛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脚踝,用屈起的指节戳了一下他的脚心。
阮久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摆出防御姿态:“谁!”
然后被赫连诛拽着脚拖回来:“洗脚。”
阮久低头看去,床前放着一盆热水。
阮久疑惑:“我洗过澡了。”
赫连诛把他脚上挂着的袜子拽下来:“再洗一遍。”
奇奇怪怪的。
阮久看了他一眼,把脚收回来,自己脱袜子,把脚放进盆里。
“你想干什么?”
“王后让我自己找点事情做。我本来想给你做点吃的,但是我只会烧水,我就给你烧了点水。洗澡不够用,只能用来洗脚。”
“……”
阮久有些无奈,盆里的两只脚往边上挪了挪,邀请他:“你要一起洗吗?”
赫连诛的眼睛一亮,很快他又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恢复了可怜兮兮的模样:“好呀。”
嘴里这样说着,但他还是挨着阮久坐着,手脚麻利地脱了鞋袜。
木盆不太大,他刚把脚探进水里,就发现自己要踩到阮久的脚了。
“软啾,你踩我。”
阮久只能抬起脚,让他先下去。
赫连诚撑着头看他的脚:“软啾,你好白啊。”
阮久无奈:“是你太黑了。”
赫连诛一本正经:“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的,我算是很白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阮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盘算要怎么跟赫连诛解释生孩子的事情。
等木盆里的水都变凉了,阮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抬起双脚,随手拽过巾子擦了擦,踢踏着鞋子出去喊人:“乌兰,把我带过来的那几个箱子搬过来!”
他记得,他要来鏖兀的时候,他爹他娘,还有他哥,都给他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生怕他在鏖兀过得不习惯。
临走的前两天晚上,他娘忽然来跟他说悄悄话,告诉他,自己给他准备的其中一个箱子里,还有一个小箱子,里边是“有用的东西”。
至于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是那种有用的东西。
阮久听到娘亲说起这个的时候,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坚决不肯露。之后娘亲还说了什么,阮久就没听见了。
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赫连诛就是鏖兀大王,阮久娘亲也就以为鏖兀大王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
她怕阮久被弄伤,给他准备了这些东西,告诉他,紧急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救急。
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救的紧急时刻!
东西实在是太多,乌兰和格图鲁,还有十八和铜人翻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匣子。
阮久抱着匣子,回到房里。赫连诛已经将洗脚水倒了,跪坐在榻上,乖乖巧巧地等他回来。
“我最爱的王后,你回来了,需要捏捏肩膀吗?”
“回来啦,不需要。”
阮久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抱着东西在他身边坐下。
有了这些东西,赫连诛肯定一看就懂。
赫连诛问:“软啾,这是什么?”
“我娘给我的,生孩子的东西。”阮久一顿,“不对,是能解释生孩子的东西。”
他打开匣子,先随便翻了翻。
只有几册画本,两三罐药膏,再没有其他的。
阮久随手拿起一本画本,又随手翻开一页——
然后啪的一下把画本给合上了。
他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大约是没看见什么,眼睛里还都是率直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阮久自己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假、假的……”
“给我看看。”赫连诛伸手要拿,阮久一扭身子就躲开了。
阮久弯着腰,把画本和匣子死死地护住:“你不能看。”
“为什么?”
“这书上说了,十六岁的才能看。”
赫连诛收回手:“那你看吧,看了再告诉我。”
“也不行,我现在也不想看。”
阮久眼疾手快地把画本收回匣子里,咔哒一声,把匣子锁上。
他转头:“赫连诛,我们来做个约定。”
“好啊。”
“我们……”阮久想了想,“十年之后再打开这个匣子,再认真探究一下,不能……生,到底是谁的问题。”
“十年?”
“噢,可能是有点太久了,那……”阮久再想了想,“九年。”
“九年?”
“八年,不能再少了。”
可赫连诛还是觉得太久了,皱着眉不肯同意。
他道:“五年。”
阮久掐着手指算了算:“好,那就五年。在此期间,你不能再提那些事情,你得专心学业和事业,把鏖兀发扬光大。你想啊,就算你有了孩子,你也保护不了他,还是过五年再说吧。”
阮久拍拍他的肩,滑下床榻,准备找个地方,把这个匣子给藏起来。
他转念一想,赫连诛这个人,除了对鏖兀,好像就是对这件事情比较上心了,这个约定好像拦不住他。
于是他回头朝赫连诛伸出手:“来拉个勾。”
“谁食言谁是小狗……”阮久说了一半,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
赫连诛本来就是小狗,这个威胁不到他。
于是他又改了口:“谁食言谁是小猪……”
赫连诛本来也是小猪。
发誓嘛,应该要抓住对方的痛点来发。
于是阮久道:“谁食言谁就……一辈子没小孩。”
这个就很不错,阮久满意地笑了笑,我真聪明,赫连诛最喜欢的就是小孩了,他肯定不会带头打破规定。
拉过勾,阮久就抱着匣子在房里四处转悠,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他找了半天,最后蹲在地上,把匣子塞到床底下了。藏好之后,又把原本垂下来的被褥帐子弄好。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阮久拍了拍手,终于可以放心睡觉了。
他抱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的赫连诛,把他推到榻上:“睡觉啦。”
吹了蜡烛,阮久裹着被子,背对着赫连诛睡下了。
赫连诛蹲在阮久藏箱子时蹲的地方,有点为难。
其实匣子上的那个锁不算什么,他一只手能把锁拆开,但是……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阮久就把他拽上来了:“睡觉。”
“噢。”
但是赫连诛真的好好奇啊!
*
夜里临睡前,尽管阮久强装镇定,但画册上的“惊鸿一瞥”,还是深深印刻到了他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他只觉得脸上发烫,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吵得他睡不着觉。
后来他勉强睡着了,也睡得不□□稳,梦里吵吵嚷嚷的,好像又一群什么东西把他给包围起来了,不给他留一点儿空隙。
他出了一身汗,被热醒了。
醒来之后,发现赫连诛八爪鱼似的,死死地抱着他。
仿佛梦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有所存留,阮久觉得好像在梦里爬了一座山,他一直爬一直爬,却一直没能到达山顶,最后他就从山上摔下来了。
阮久懒得管这种感觉,一脚把赫连诛喊醒。
“别抱着我,好热。”
阮久心大,没几天就把画册的事情给忘了,再过几天就把做梦的事情也忘记了。
*
草原的夏天又热又长,阮久这些天都在跟着刘老先生学鏖兀话,闲时就带着赫连诛出去玩。
赫连诛有好几次忍不住要问他,木匣子里究竟有什么,但是都被阮久堵回去了。
阮久想起来的时候就把床底下的木匣拖出来看看,没有看到被破坏的痕迹,就摸摸赫连诛的脑袋,表示嘉奖。
久而久之,赫连诛好像也不再想这些事情了。
刘老先生在教阮久鏖兀话。
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喜欢阮久的样子,其实教他的时候很认真。
他怕阮久学不会鏖兀话,往后在鏖兀被别人欺负。
阮久知道他的苦心,但要是刘老先生不打他手心的话,那就更好了。
这天下午,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阮久撸着衣袖,坐在刘老先生的院子里,用红红的手捧着红红的西瓜。
阮久吃完一片,伸出手要再拿第二片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和西瓜瓤一样红,越看越气,于是打了一下刘老先生,顺便把手上的汁水都抹在他身上。
刘老先生反应慢,等他擦干净手了,才反应过来,拿起拐杖要敲他。
“你这个……”
阮久抱着两片西瓜跑远了,逃跑的时候,还顺便咬了一口赫连诛的,准准地咬在正中间。
赫连诛追上去,要把剩下的都给他。
阮久跑到羊圈附近,看见那个帮忙挑水放羊的男人就靠在羊圈里,自己吃一口西瓜,再给羊也吃一口。
阮久站在羊圈外面,大声喊了一声:“刘长命。”
那男人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便转头看去。
阮久把自己手里的两片西瓜递给他,同样是大声喊道:“给你吃。”
男人用手语比了个多谢,凑近些看,小心地拿走其中一片。
刘长命是阮久给他起的名字。
他自己不记得他的名字,因为是刘老先生收留的人,所以姓刘。
至于为什么叫做长命,刘老先生叫做长生,他自然就叫做长命了。
刘老先生听过这个名字之后,不置可否,随他去了。
从此这个男人叫做刘长命。
阮久把另一片也塞到他手里,朝他笑了一下,就这样跑了。
刘长命放空目光似的,瞧着他的离开的背影。但所有人都不会觉得,他是在看阮久,他看不见,眼前两片白斑几乎挡住了他能看见的所有光亮。
阮久走回檐下,接过乌兰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抹手,重新拿起一片西瓜。
他随口问刘老先生:“刘长命是哪里人呀?”
“不知道。”刘老先生道,“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傻了,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信物,看不出来。”
“那怎么办?万一他家里人也在找他呢?”
“你是王后,这种事情应该归你管。”
刘老先生吃完了西瓜,那个小书童拿出帕子帮他擦手,一面道:“其实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进城买菜的时候,遇见过好几个,只是这一个比较碰巧,躺在我们家门口,被先生捡回来了。”
刘老先生问道:“怎么说?”
“先生深居简出,自然不太清楚。去年鏖兀和大梁不是打过一场仗吗?大梁败得厉害,鏖兀这边抓了好些俘虏,看管得不严,又逃出来许多。还有好些人,是大梁撤退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的伤员。”
小书童收起帕子:“这些人就在鏖兀和大梁的边境游荡,咱们这儿离边境太近了,他们就来了咱们这儿。”
“说不准刘长命就是梁国的士兵,受了伤四处瞎跑,就跑到鏖兀来了。照他这样的体格,在大梁军队里,怎么说也能做个百夫长。而且我怀疑他会武功,他每次挑水的时候动作都特别利索,显然是做惯的。”
阮久疑惑:“啊?那只能说明他在军营里负责挑水,说不定是个烧饭的伙夫。”
小书童对他的天真感到无奈:“挑水是习武的基本功,他挑水很熟练,说明他练过武。”
小书童这样说起,阮久这才想起,原来还有打仗这件事情。
一说起这件事情,他就想起自家兄长阮鹤。
倘若当时父亲没有来西北找人,没有把兄长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可能阮鹤也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
阮久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不自觉地收紧。
而刘老先生想起这件事情,也有些落寞:“是明汜和小鹤的那场仗。”
萧明汜是萧明渊的大哥,梁国的太子殿下,在这场战争中也受了伤。阮久来鏖兀和亲的时候,他还和阮久的哥哥阮鹤一样,在别院里养伤。
阮久下定决心:“那我帮帮他好了。”
小书童提醒道:“王后,他失忆了,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试试嘛。”
阮久吃完西瓜,就去问刘长命事情。
刘长命听不大清楚,阮久只能扯着嗓子问他,问了没两句话,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事情,倒是阮久自己嗓子哑了,一个劲儿地清嗓子。
刘老先生只是笑:“他这个娃娃就是傻乎乎的。”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上去和阮久一起,帮阮久传话,大声问话。
“这两个娃娃都傻乎乎的。”
这种事情自然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阮久便让乌兰回行宫里,把自己的大夫喊来给刘长命看病。就算不能恢复记忆,帮他治治身上的毛病也是好的。
阮久身边的大夫都是阮老爷特意留给他的,特别厉害。
那大夫一看见刘长命双眼里的白斑,就吓了一跳,再要伸手去探他的脉,摸着胡子,脸色越来越凝重。
阮久道:“怎么了?难道是治不好?”
“是,老朽无能。”老大夫摇摇头,“寻常战场上,都是刀伤剑伤的皮外伤,就算流浪途中,还受过其他的伤,一般也不会伤及眼与耳,更别说坏了嗓子了。”
“啊?意思就是?”
“他身上的不是伤,而是毒,至于是什么毒,恐怕还要等老朽回去考证。不过……”
“嗯?”
“不过这些毒药都猛烈,寻常人家肯定没有,可能是……”
老大夫不敢再说,但他们都明白了,与寻常人家相对,那就是皇家了。
更别提那场战役里,太子也在其中,并且身负重伤。
哐的一声,刘老先生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我说大梁怎么输得这么惨呢,我说我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好家伙,马上写信给我的皇子朋友、小将军朋友和御史朋友
第34章 你是王后
刘老先生愤愤不平, 阮久也一激灵。
“总不会是……当时参战的所有士兵都……”
“那倒不会。”老大夫摆手道,“这样的毒药少之又少,用在那么多人身上, 几乎是要成吨的。而且就算用了,这么多的人,肯定会被发现。”
阮久点点头:“那就是说, 可能只有刘长命中了毒。可是为什么呢?”
老大夫到底见多识广,提醒了一句:“老夫从前也在宫中行过医, 深宅大院也去过, 他这样的情况,大抵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
“好可怜。”阮久摸摸刘长命的脑袋。
刘长命别的人不认得, 倒好像很喜欢阮久似的, 乖乖顺顺地由他摸了。
阮久想了想, 最后道:“那您还是全力帮他治吧, 要什么东西从我爹留下的东西里拿。”
老大夫应了,但最后还是劝了一句:“小公子, 其实老朽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若是侥幸治好了, 引起下毒人的注意, 只怕……要连累小公子的。”
“那怎么行?”阮久正色道,“应该要把他治好的,帮他伸冤。万一这件事情和我哥有关呢?我就说我哥肯定不会打败仗的。”
老大夫见他坚决, 也就不再劝说,提着药箱回去思量对策了。
阮久撑着头看着刘长命,想了好久,最后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胎记什么的, 话本上都是这样说的,凭着胎记认人。”
小书童道:“王后,别想了,他身上没有胎记。”
“你怎么知道?”
“他晕倒在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是我给他换的衣服。”
阮久摸摸下巴:“好吧。”
再坐了一会儿,时候不早了,阮久和赫连诛向老师辞过别,准备回行宫去。
*
马车里,阮久和赫连诛面对面坐着。
“小猪。”阮久用脚尖点了点对面的人的衣摆,“去年在战场上的鏖兀人是谁?是赫连诚吗?”
“是喀卡和大梁起了冲突,当时他应该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所以开战了。”赫连诛道,“可是他和太皇太后都已经死了。”
“是,这可不太好查。”
赫连诛低声说了一句:“说不定这只是大梁的事情,和鏖兀无关。”
“嗯……”阮久顿了一下,坐到他身边,“你不高兴了?”
“没有。”赫连诛梗着脖子,头一回在阮久靠近他的时候,不转头去看,反倒移开目光。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嘛?我只是……”
赫连诛扭头看他,问道:“大梁不会打败仗,打败仗的大梁都是因为阴谋诡计,鏖兀就可以打败仗,对吗?”
“……不是。”阮久搓搓他的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原本阮久要帮刘长命恢复记忆、送他回家的时候,赫连诛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是在鏖兀的国境内,刘长命也算是鏖兀的人了。
可是后来牵扯到大梁皇家的事情,赫连诛就不是那么的高兴了。
那是大梁的事情,就算是有人要陷害太子,那也是大梁的事情。
与鏖兀无关,鏖兀只是胜了一场仗而已。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道:“你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
一听这句话,阮久也缩回了手,定定地看着他,反驳道:“王后又怎么了?我永远都是梁人。”
赫连诛只是重复那一句话:“你是鏖兀的王后。”
两个人都目光坚定,一个人要把对方完完全全地划归到自己的领地里,一个人却表示永远的抗拒与保留。
少年人心气儿大,谁都不肯先低头服软。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阮久也没有挪开目光,只是先开了口:“乌兰,停一下马车,我要下去。”
乌兰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情,只当是阮久嫌马车里热,要下来走走,便停下了马车。
阮久刚要下马车,就被赫连诛拽了一把。
“我下去。”他闷闷道。
然后乌兰没看见喊了停车的阮久下来,反倒看见赫连诛下来了。
乌兰道:“大王,咱们可没带别的马。”
赫连诛面无表情:“我走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