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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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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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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听她说出来,他又觉得其实尊严没那么脆弱,很经得住摧磨,如同他一身的年轻韶华,是经得住蹉跎的,不论如何金玉变败絮,总还有条命在。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他犹豫了下,抵在唇边,用呼吸给她暖着,“你是不是想见缁大哥?”这样一说,他的泪就滚出来一行,坠去芸娘的手背上。

芸娘在枕上摇一摇头,满目哀怆地笑着。霖桥认为她还是想见缁宣,只是从不敢提起,怕受外人的责罚,也怕连牵到缁宣,更要紧的,是怕受到她自己的嘲讽。

她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却不会看不起她。他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把那只手悉心塞进被子里,“我去找他来,你放心,总不会让人察觉就是了。你等着,我替你去找他。”

芸娘要去抓他却抓不住,眼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走出去。月贞在外间坐着,看见他出来,立时起身去迎,“怎么样了?有没有要生的样子?吃过药好些了没呢?”

霖桥望她一眼,把鼻子里的酸楚重重抽了下,“大嫂,你进去陪陪她,我一会就来。”那酸楚又往心里倒流下去了。

他擦身出去,月贞追到门上跺着脚喊:“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往哪里去?!”

喊他他也不应,一径离了院门。月贞只好折返回去,招呼着稳婆与妈妈往卧房去陪着。

霖桥这一去,先到隔壁角门上问了声,听见说缁宣不在家,在外头忙。他便骑着快马一家家铺子找过去,总算在小林巷的典当铺子里寻到缁宣。

缁宣是特意避到家外头来的,一是为芸娘难产,他忍不住满心焦虑,怕在家给人看出什么端倪;二是为前些日子霜太太叫他写信给他父亲,知道了疾要还俗归家的事,心里有些担忧,只怕了疾回家来就要分担他生意上的事。

他在铺子里也是焦心难定,两头发愁。他坐在后堂的椅上,独对着小小一片天井,四片屋檐间斜倾下来一片光,光里阗满尘埃,他就望着那些尘埃出神,心里也暗暗鄙夷着自己。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没办法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太不牢固了,随时能被人收走,他胆战心惊,不敢出一点差错。

没想过霖桥会来,看见霖桥进来时,他惊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霖桥倒比他坦然许多,也没有余空与他兜转,连坐也不坐便单刀直入地道:“芸娘难产,她想见你。”

缁宣刹那慌了神,扶住玫瑰椅的两端将身子往上撑了撑,勉强笑了下,“弟妹难产?那,那请大夫了么?要不要紧?”

霖桥背着光,脸色有些阴沉,看他的眼神却极为认真。那目光像是刀尖比在缁宣脖子上,他不由得在椅上缩一缩。然而他身量太高,椅子根本护不住他,他只能败露在岑寂的空气里讪笑。

“她想见你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你去不去?”霖桥死死仍凝住他,冰冷的神色显得那张脸更苍白了。

缁宣也还是讪笑,“我去做什么?弟妹生产,哪有兄弟在跟前的?”话音才落,衣襟就被霖桥揪住,给他拽了起来。缁宣本能地揿住他的手,往后挣着,“你要做什么?哪有做弟弟的来拽兄长的衣襟!”

“你得去瞧瞧她,你不能在这里躲着。你得去见她……”霖桥一面呢喃着,一面将他往外拽。

“你疯了?”缁宣也急起来,两手掰下他的手,把衣襟弹了几下,咬着腮角,“芸娘是你的奶奶!你要我做兄长的去看她,你是不是真有些脑子不清醒?!”

霖桥楞了楞,缁宣扣紧了眉继而道:“二弟,我要是去,你的脸面也保不住!你在外头买卖上那么会算计,怎么在这桩事情上就迷了脑子?就是你不要脸,姨妈也还要脸,李家还要脸!”

猝不及防地,霖桥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她恐怕活不成了!她可能要死了!”他咬着牙,有些难以置信,“大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呐?”

她就要死了?那他就更不能去了……

缁宣捂住脸,踉踉跄跄退回椅上坐着。他一开始就已经躲开,这会又冒出头,既没什么虚无的意义,也没什么实在的益处,真是没意思。难道就为去看着她死,听她笑着说不怪他的话?那场面岂止是会令他难堪,简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紧,唯恐霖桥又来拽他。

也将敢未敢地,斜着眼看他一下,触到霖桥愤得发青的脸,目光又立时避回来,尴尬地笑了下,“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真是好。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亲骨肉。我前头已经是对不住你了,这会不能再对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桥在那里望了他一阵,知道是拉不动他了。他的心铁定在那里,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霖桥此刻是没有自己的情绪的,满心满眼,都是代芸娘绝望与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转身走了,也代芸娘留下一行眼泪。

而缁宣连目送他也不敢,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正过身瘫坐在椅上,浑软无力地笑着哭着。哭芸娘的际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没办法呀。这样思想,笑与泪更是糊了一脸。天井里的阳光渐渐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里,狼狈不堪。

傍晚时分,芸娘还没有要生,又吃了两副药,痛只是隐隐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里绞,把五脏六腑都攥着,与她僵持对峙似的。

她苦涩地对月贞玩笑,“这孩子大概真是来索命的。”

月贞握着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脸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说,你别听外头那些烂了嘴的乱说,他们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我虽没生过孩子,可常听人说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哪有来索娘的命的?”

芸娘还是苦笑,“你忘了,我从前一门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该他报仇的时候了。”

说得月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宽慰她,“你越说越没个好了。放心,大夫稳婆都不敢走,都在外头候着。已往你娘家传话去了,回来的小厮说,你母亲嫂嫂在家设了香案向天祷告呢,求你们母子平安。”

芸娘此刻倒不在意这些,倏然开朗似的,把以往计较的都放过,心里一片平静。肚子里的痛因为漫长的持续,习惯了,倒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知道活不长,人对别的事情都没把握,对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预料的。她有许多临别的话想说,又没有力气,只是虚软地望着月贞,寄希望于某种默契。

说起来,月贞如今也是历经了几番生死的人,对死别之事越来越平静,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片空荡荡的怅惘。她握紧了芸娘的手,扭头朝窗纱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着泪。

廊下来瞧来打听的人越来越多,嗡嗡嘁嘁说话的声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时盘旋在屋里的那群苍蝇,那种动静比一切无声都显得寂静。

愣神的功夫,妈妈进来禀说巧大奶奶来了。月贞回过神,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怕巧兰在这当口言语不慎刺激了芸娘,便应声出去拦巧兰。

巧兰倒很识趣,只轻轻撩开帘子瞧了几眼,就同月贞退到廊下说话。

月贞说了些芸娘的情况后,巧兰便将两手搭在腹上一叹,“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难呐!我本来一早就该来的,就怕过来反倒添乱,因此没敢来。听见到这会还没生,我也急呀,我们太太也急,打发我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月贞也不知她们是真急还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关心。她领着巧兰在吴王靠上坐下,悲怆地摇了摇头。

巧兰有缕叹息梗在喉间,沉默一阵后,徐徐叹出来,“我找我们大爷来着,偏他不在家。”

月贞惊愕地睇她一眼,她撇着嘴笑了笑,无言间,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里是恨芸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来,仿佛又不那么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这芜乱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扬了扬,追月贞,“你和她要好,你进去陪着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她只当我是来瞧她笑话的,更要气个半死。”

月贞待要起身,又看见霖桥打院门外走进来,她也就不进去了,伴着巧兰坐了会。

日薄云山,看热闹的人都渐渐散去吃晚饭,暮色里只剩下一场寥落与荒凉。

霖桥把屋里的妈妈稳婆赶出去,坐在床前来,略带抱歉地向芸娘笑了笑,“我没有找到缁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头铺子里找也没找着,估摸着是约了人在哪里谈事情。”

他不忍告诉芸娘是缁宣不肯来,情愿她认为是他不中用,寻个人也寻不到。芸娘眼里早是一片荒冷,一时也察觉不出这片荒冷里有没有见不到缁宣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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