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需如此。”眼见纪文栢神色着实可怜,纪清歌只淡淡的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不需要为了旁人的作为感到羞愧。”
……旁人。
纪文栢满心苦涩。
在他大姐姐口中的旁人,却是他的生身父母。
是他一生一世都斩不断的骨血。
纪正则是他的父,贾秋月是他的母,自他呱呱落地,就是纪家众星捧月般的嫡长子,他吃的是纪家的粮米,穿的是纪家的衣袍,纪家重金请来先生给他开蒙,供他读书,让他知道了礼义廉耻是非对错,在他之前的生命中,纪家从来都是一个富而好礼乐善好施的人家。
虽是商贾,却是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做生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一直都这么以为的。
可……纪家却对他的大姐姐做出了这样的事。
纪正则贾秋月两人再是如何不让他这个嫡长子接触那些阴暗之事,七夕那一夜的淮安城大乱和当朝靖王的突兀驾临,也都是遮掩不住的。
如果没有靖王殿下的驾临,那一场除族事后八成会被粉饰太平,最不济,也会被说成是逆女不孝,不得已而为之。
但……靖王插手干涉了,就不可能再由着宁纪两家编造。
那一场事情发生的时候,纪文栢并不在纪家大宅,他作为嫡出兄长,闹市之中失散了幼弟,这一份责任和疏漏压在肩上,让他甫一归家便就领了家丁护院急匆匆外出寻人。
而等他遍寻不获回转宅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的大姐姐,淮安纪家长房的嫡长女,竟然被他的父母双亲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除了族。
靖王的驾临和干预,让宁纪两家没有人敢再颠倒黑白,面对纪文栢焦急错愕的询问,再是心有不甘,也只能实话实说。
虽然纪正则和贾秋月依旧想要竭力隐瞒,譬如……他们只是心急之下失了分寸,一时失察,这才错冤了纪清歌,后续事情发生太快,这才没了挽回的余地……
但,当夜纪清歌在当众陈述纪家历次手段的时候并没有避人,除了纪家家丁仆从不敢说实话之外,其余的还有捕快衙役,甚至……还有宁佑安。
宁纪两家从来都没断过往来,两家的嫡长子因为年岁相近,更是彼此熟稔,甚至他和宁佑安就读的书院都是同一座,从宁佑安口中,纪文栢点滴不剩的知悉了当夜发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枝节细末,那些在他眼中的岁月静好,对于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姐姐而言,却竟然是那般的丑陋不堪。
明明……明明纪家和大姐姐也同样是骨肉至亲,可……
刚满十四岁的纪文栢,就这样在陡然之间看到了那些所有他本以为不存在的阴暗和脏污。
他也曾经质问过他的父亲母亲,他不明白,大姐姐分明也是纪家血脉,为何要受到纪家那般的苛待和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可他的质问只换来了贾秋月遮掩的哭泣和纪正则的沉默不言。
后来就连宁佑安,这个原本和他既是同窗又是好友的人,也渐渐产生了疏远。
宁佑安……本该是他大姐姐的夫婿。
虽然换亲这件事,他和宁佑安都足可称一句无辜,但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纪文栢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褪去了那些专属于少年人的明快天真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鬼方灭国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到淮安,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父母双亲连带他那和蔼慈祥的祖母全都恐慌了起来。
那时纪文栢才知道,原来他大姐姐的生母,就是那坚守边关数十年的卫家人。
看着纪家从上到下一夕间出现的慌乱,纪文栢只觉得满心都是荒唐,直到淮安知府宁博裕从临清县令上报的公文中得知了纪清歌现如今就在临清,他才被纪家给当做使臣一般,派来临清想要迎他的大姐姐回转纪家。
如果可能的话,纪文栢根本不想来。
作为纪家人,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纪清歌。
但他作为纪家嫡长子,他更不能看着纪家将来会因此倾覆,他有责任有义务为了纪家奔走。
再是没脸,也只能来。
“大姐姐。”纪文栢忍着心中的羞耻和酸涩,艰难的说道:“文柏没脸对大姐姐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文柏只想……只想求大姐姐,看在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份上……”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纪清歌打断了:“纪公子。”
她的音色中听不出什么气恼和恨意,平淡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散漫,就那样曼声说着:“覆水难再收。”
纪文栢几乎落下泪来。
到底是纪清歌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心性,眼看这个少年在自己面前几乎无地自容,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他始终撑着门板不能关门,只得道:“这是等着转手的铺面,没有开门迎客,纪公子在此纠缠也无益,我和纪家早已无话可说。”
眼见纪清歌态度坚决,纪文栢心知不能让她真就这样闭门拒客,情急之中也只得转了口道:“且慢,大姐姐这铺子是要转出的话,不知要价几何?”
纪清歌想要关门的手顿了顿,奇道:“与此又有何干?”
“这……我……”纪文栢一边想着说辞,一边推着门扇想要迈进门槛:“大姐姐不忙闭门,何不与我商谈一下,若是合适……”
“你要买?”纪清歌皱眉望了他一瞬,随即却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
“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