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是整个江淮地区最繁华富庶的一座大城,七夕之夜,街头灯火辉煌,江淮多水脉,淮安城中也有一条沣水河直贯东西,虽然比不得大江大河那般水面辽阔,却依然有着六七丈宽。
平日里这条河上乌蓬小船往来穿梭,河水两侧商铺林立,今日七夕,这条贯穿了淮安城的河道两侧便成了游人最爱去的地方,不仅仅各家商铺热闹非凡,还有许多推车挑担的小贩赶着七夕时分沿河摆摊售卖,沣水河两侧各自形成两条灯火长街,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今朝比起前朝风俗多有松动,并不禁止女子出门,尤其七夕这天又被称为女儿节,这一日里不光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可以肆意游玩,就连官宦人家的姑娘小姐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透气,而不会被人说成抛头露面,最多有那十分矜持的姑娘会带个纱巾略遮一下面貌。
纪文雪因着今晚知道是可以得见情郎,在家中已是着意妆扮过,并不肯带面纱巾子遮了自己精心修饰过的容貌,她衣饰贵重,容貌娇媚,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眼光,但有纪文栢跟在身旁,又有婆子和家丁前后随行,见者心知这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无人敢来生事。
纪文桐叫养娘抱着跟在纪文栢身后,纪清歌和纪文萱则落在最后,纪清歌自订婚宴之后就再没穿过当日那件桃红色的衣裙,今日出门她也依然只是一件从灵犀观中带来的旧衣,半新不旧的竹青色褙子,衣襟上疏落绣了一丛含苞的兰草。
这样寻常的穿着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并不起眼,但纪清歌身形纤细,双瞳如落星子,亮而有神,行走之间步伐虽与常人无异,落足却极轻,配上她纤细挺拔的身形,虽是行走于闹市,却竟生生有种踏水凌风之姿。
她这也是两辈子头一遭逛这节日期间装点一新的淮安城,沣水河两侧的店铺灯火映入眼中,双瞳熠熠生辉——虽然不知那贾氏究竟要使什么手段,但既然是‘奉命逛街’,那自然是要好好游玩一番,也才不负贾氏的一番美意了。
前面的纪文栢一直将纪家一行人带入了一处装饰富丽的酒楼,熟门熟路的直奔了三楼雅间,落座之后这才介绍道:“大姐姐,三妹妹,这天风楼是咱们纪家的产业,这一间锦绣浮云是长年留给咱们自家用的,你们若是逛得乏了或是与姐妹随从走散了,回到此处自会有家人接应。”
说着,已是有跑堂自动摆了满满一桌子茶水果点,纪文栢还待再叮嘱,纪文雪却早已不耐烦,她不是第一次来天风楼,又一心想着要和宁佑安去逛,哪里愿意在雅间里耽搁,只在窗口频频向着楼下街面张望。
眼巴巴的张望了一刻眼睛便是一亮,沿河的街道一端带着一名随从走来的正是宁佑安,一袭月白的广袖深衣,清秀少年,眉目如画,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异常醒目,纪文雪心中一喜,挥着手中的绢子探出身去:“佑安哥哥!佑安哥哥——”
她声音娇脆,那边宁佑安虽还没行到天风楼,却也循声抬头望了过来,看见纪文雪探出半身在窗外,只冲她一笑。
纪文雪此时方觉得自己有些失了稳重,红着脸缩回身子,急急忙忙的就向外走:“我去了。”
说着,也不等纪文栢点头,就一阵风似得出了雅间房门下楼而去,路过纪清歌身边的时候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要不是这个贱人跟了来,她本来可以等佑安哥哥来雅间之后两人说几句私话再去街上的,偏偏有这个贱人在……绝不能再让佑安哥哥和这贱人碰面!
见纪文雪去了,纪文桐也闹着要去玩,纪文栢叮嘱养娘抱牢了他,又吩咐多带两个小厮,这才放了纪文桐出去,见只剩了纪清歌纪文萱,只笑着说道:“大姐姐三妹妹不去逛逛么?七夕过后就是中秋,中秋是只阖家团圆,不出门的,再要热闹就只能等重阳了,那时却也只是秋高气爽登高而已,这样的节市过了今日,只怕要到新年庙会和元宵才有了。”
“柏弟不去吗?”纪清歌好奇的看他一眼。
纪文栢一笑:“我对节市兴趣不大,但是今日有约几个同窗小聚,等下也是要去和他们碰面的。”说罢,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今日贾秋月分给几个人的装着碎银子的荷包递给纪清歌,不等她推辞,只道:“大姐姐才归家不久,手中月银应是不多,我往日里攒的足够用了,这些大姐姐拿去,若是看中什么喜欢的也好花用。”
纪清歌望住他一瞬,瞳中讶色一闪而过,不过略一犹豫,已是接过了荷包:“多谢。”
踏出雅间房门,正要沿路下楼,目光却瞥到三楼上数个雅间之中除了她适才出来的那一间之外,其他的一排好几间竟都房门紧闭。
那跑堂是个机灵的,虽然没见过纪清歌,但她能从锦绣浮云出来,必定是纪家人,于是格外殷勤,看她目露好奇,只赔笑道:“那是前几日就提前定出去的,客人似乎是嫌吵闹,今日来了就闭了门呢。”
纪清歌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就惹来跑堂一番殷勤解说,便冲他笑了笑,那跑堂险些一脚踩空,手快抓住了栏杆,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引路下楼。
房门紧闭的雅间之内,一名相貌普通的灰衣人独坐窗前,面前摆着一坛开了封的烈酒,却只是最劣的烧刀子,窗棂上搁了一盏本应被放入河中随波逐流的荷花灯,面对着一桌子精美茶点他却不动分毫,指尖似有如无的敲击着窗棂,心中却紧绷着,直到门外脚步声下楼远去了,才悄悄的出了口气。
此处地处三楼,凭窗望去,鳞次栉比的青瓦房舍由近而远,一层层铺在眼底,家家户户的灯火星罗棋布,妆点着这座繁华城镇。然而此刻的灰衣人却没有欣赏景致的闲情,虽然看起来是凭窗远眺,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斜对面一处低矮民宅中的动静。
那里,已经安静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