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们几个冲刺时,郁谋要求他们一周写两篇议论文交给他。有的题目用的是往年现成的,有的题目是郁谋自己找的素材让他们围绕着写——当时他拿给他们一篇温总理的诗歌《仰望星空》,以这篇诗歌为题,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一篇作文。
而 2010 年高考作文题正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施念落笔时脑海里还回荡着郁谋给他们讲作文时说的话。
他说,高考作文对于大部分考生来说都是戴着镣铐跳舞。能剑走偏锋拿高分的毕竟是少数,能写出规规整整的议论文的,保证拿到 48 分以上,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而议论文对于他们几个最难的就是提炼题目以及最后段落的拔高升华。
他说提炼题目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平铺直叙的作文材料,你去看最后几段话;如果是文学性较强的作文材料,你去分析它用到的修辞和名词间的逻辑关系。
他还说,最后作文段落的拔高升华也不难,你就问自己三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
仰望星空是什么?脚踏实地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仰望星空,我们为什么要脚踏实地?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层层递进的总结论据,升华主旨。这篇议论文基本就算稳了。
于是在拿到这个作文题时,施念在“星空”上画了个圈,旁边注释:星空是比喻,比喻梦想。仰望星空就是心怀崇高的梦想、目标、理想,等。她又在“脚踏实地”旁打批注:实现梦想的过程和方法。
她从自己脑海里建立起的素材库里搜索可用论据时,已经化为熟练工种往作文格里写字时,一遍遍点题点“星空”时,又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初中第一次期中考后的第一个周一,那个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少年。
13 岁的郁谋还是个身量单薄,个子不高的小男孩。走上台前,年纪组长把话筒递给他时,他腼腆地笑着说谢谢,还不小心被麦克风的线绊了一下。站前排的同学发出笑声,当时施念也跟着笑来着。全年级所有人都站在下面看着他,看着这个普通班里凭空蹦出的年级第一,到底是何方神圣。
少年站上了高处,拍了拍话筒,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台下又笑。
这个男孩也回给大家一个笑。
郁谋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属于慷慨激昂的风格,却能令大家听进去。
他说,前几天老师交给他一个题目,“善藏锋者成大器”,让他给大家说说努力、谦虚这些厚重品格的重要性。
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因为和题目想表达的正相反,一直以来他都很欣赏那些有棱有角的人。
像辛辣、直白、粗糙、锐利、一腔孤勇、锋芒毕露……在他眼里其实都是很浪漫美好的词汇。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能理解老师为什么希望学生们在挥剑之前先学会藏锋。
因为人所有的张扬、大胆、鄙薄、不屈,最好先要匹配你的实力。而这背后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蓄力。
嘴里所谈论的、眼里所见的,手指向的熊熊烈火只有被深深放进心中,才能一直一直燃烧下去。
当你所被驱动的,是自己同自己的约定,而不是为别人证明、和他人立誓,这刀锋才能永不卷刃。
……
写作文时施念一直在想他的那番话。她忽然觉得,六年前他在国旗下所说的,和六年后她在写的这篇作文想表达的,本质是一回事。
好像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核,就会自然地丧失炫耀锋芒的表达欲,变成坚定地、沉默地、独自地往前走。
考最后一科英语,放听力时外面下起了暴雨。
施念被分配到了其他学校的考场去,但是外墙上的爬山虎和一中的爬山虎一模一样,几乎将教室的大窗包围。黑天暴雨中的爬山虎叶片是那种苍苍的绿。收卷时天又放晴,施念再去看那叶子,上面带着雨水珠,翠绿油亮的。
许沐子说过,说她很喜欢一中的一个原因是,和北方大部分校园不同,一中非常绿。有很多很多树,甚至教学楼后还斥巨资建了一个植物园。施念忽然发觉她也是。
她是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一件事的人。
施念小学毕业时,池小萍拿到了单位很难得的出国培训名额。一共两个,池小萍是其中之一,要去德国一年时间。为此她拍照片,办签证,还去做了财产证明,前后准备了差不多三四个月。
这三四个月里,施念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哭。因为她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势必要去父亲那里,她不愿意,非常抵触。
可是她又没办法同池小萍说,妈,你别去了,我不想你去,我不想和我爸朝夕相对。他自己都一团糟,我和他没有什么可聊的,我说的话他并不真正记去心里;他说的话我烦,他管我我也不服气,他摆出家长架势只会让我恶心。我还是喜欢和你住,我喜欢妈妈。
白天她正常上学,下学回来吃饭,做作业。但是一到晚上,她就一遍一遍的想妈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即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又绝望又害怕,觉得天要塌了。
等她终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时,后来有天池小萍回家,非常平静地和她说,德国她不去了。单位里将名额削减成一个,她主动说自己放弃。
当时池小萍说,一想到我闺女要给施学进那个不靠谱的男人带一年,我想还是算了吧,妈妈也放心不下你。女孩子十几岁正是敏感时期,我怕我走一年,回来以后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得不偿失。
施念抱着她妈哇哇大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哭。
等她再稍大些,重新回想起这件事时,觉得十分难过自责。她想,她妈妈为了她真的放弃了好多啊。抛开池小萍是她妈妈这个身份,她非常要强,严谨,努力,事业上能独当一面,生活里重情重义。施念上小学时,她妈三十多快四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期。不去德国算是一次,还有好多次学习机会,也都因为不愿意把施念交给施学进而放弃。
池小萍说她从不后悔,可施念替她后悔。她想她真是个累赘。她爸是累赘,她是超级大累赘。如果没有他们父女俩,说不定池小萍已经在业界叱咤风云了。
每当她说出这些言论时,池小萍就说,你不可以这样想,因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既然做了,就不要往回看,人生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我们要做的是感谢,而不是后悔。
她替施学进还钱,是因为她觉得施学进出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家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看,虽然结果和过程都走偏,但是你爸的初衷至少是好的。
她和施学进离婚,是因为她认为他在欠钱这事上欺骗了她。最后债主找上门时,她才知道。因为这样的隐瞒,夫妻二人的信任没了。
所以这两者并不冲突。
她放弃了很多工作上的机会,的确是有些惋惜的;但这跟她不后悔也并不冲突。
小孩子总会倾向于黑是黑,白是白,等施念到了池小萍这个年龄,就会明白生活中所有事情都并不简单,矛盾是普遍存在的。
就像妈妈不是完美的妈妈,你也不是完美的小孩。大部分时候你不认同我的教育方法,我们也总是吵架,可是我永远爱你,就像你永远爱我一样。
施念真正接受“郁谋以后要出国很久”这件事,则花费了她更长的时间去消化。
他在这件事上相当坦诚。他说他是一个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事。但最热爱的事,最喜欢的人,这并不冲突。他说总有办法的,即使目前不做承诺,可他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