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一班数学课代表张达叫了声“郁谋”,然后把郁谋扯进他们班队里了。实验一班都是初中升上来的,所以都认识郁谋。瞬间好几个男生就围住郁谋,张达整个人几乎压郁谋身上,赖赖唧唧:“谋哥来了,我要抱大腿。” 郁谋笑着卸掉他胳膊:“滚,你抱的是我脖子。”
贺然这边低头看施斐脚上的篮球鞋:“这款你买了?” 施斐撩起校服裤,前脚掌在地上转了转,展示新鞋:“昂,我爸出差带回来的。买两双,穿一双收藏一双,嘿嘿。不过我爸没买到签名款的,有点可惜。”
贺然:“码数大不大?我也想弄一双。蓝白配真他……” 本来想说脏话,结果偏头看了眼被挤到他身后的施念,改口成:“真挺好看。”
施斐也回头,看见了自己姐。“姐,你怎么也在队尾?”
施念平时哪会关注自己弟弟穿什么篮球鞋,她总觉得男生的篮球鞋花里胡哨的,穿脚上跟砖头似的,没办法理解那种审美。她低头看他脚上的鞋,新不新款不知道,但她看见鞋头有一处淡淡脚印,像是擦过了,但是没擦干净。那种麂皮的材质落了灰很难擦的。“谁踩你一脚?” 她问。
施斐脸上没啥表情,看都没低头看,直接就说:“噢,没事儿。”
这时施斐班队尾几个男生凑上来找贺然讲话,约晚上打球。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把施斐推到了一边去。
贺然皱眉,把施斐拉回来:“你一胖子,两百来斤,这么不禁推?”
施斐嘿嘿笑了两声,眼睛眯着像流氓兔。
施斐在十班,十班是赞助班。有的家里给学校捐了新操场,有的给学校捐了化学实验室……施斐父亲施敬业,也就是施念大伯,给学校每个教室捐了两台格力空调,这才把施斐继续送进全市最好的高中读书。不然以施斐的成绩只能去城郊沿河沿儿中学,那个中学在彤城出了名的乱,几乎相当于工读学校。小时候家长总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上沿河沿儿中学。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施念总觉得施斐在赞助班待得并不怎么开心。施斐没和她讲过,只是她感觉。有几次在楼道里她听见他们班人管他叫 feifei,不是三声,是二声,说明不是他的斐字,她猜是肥字。施斐听了还嘻嘻哈哈的,让她不要管,这是男生之间开玩笑。但她这个当姐姐的就很不开心,因为从小和施斐一起长大,她知道自己这个两百斤的弟弟别看人高马大,其实是个很敏感的男生。以前看奥特曼,奥特之父死的那集,施斐哭了一下午。施斐比她还喜欢看小樱,最喜欢的人是知世,因为知世会做很多美食。
和施念家这种工薪阶层不同,施斐家很有钱。施敬业现在是大老板,斐春铃,也就是施斐母亲,施念大妈妈,是公司会计。两人从创业初期就一直很忙,几乎没工夫管孩子。
2002 年,施念和施斐还上小学四年级,她大伯施敬业靠眼镜批发赚了第一桶金,买了整个彤城第一辆宝来。之后在彤城和周边城市陆陆续续开了几家眼镜城,从南方低成本买进镜架镜框,一副眼镜买两三百,成本只有几十。宝来也换成了奔驰。
施学进和池小萍那会儿也还没离婚,施斐经常吵着嚷着晚上要住到她们家。施斐不在时,他们一家三口吃完饭时还会闲聊。施学进笑着揶揄:这小胖子,家里开奔驰,住复式,非要来和念念挤一小屋。
施学进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是假无奈,真自豪。他说是家里氛围好,小孩子才会愿意来住,所以说啊咱家念念多幸福。
施念虽然小,也能听出她爸这言外之意:你大伯家那么有钱,又能怎样呢?
说不上为什么,她很不喜欢父亲这种笑容。池小萍给她买的名人大家的作品,她看了,没看懂,却学会一词儿:阿 q 精神。
施学进的那种笑在施念看来就有点阿 q 精神。毕竟那个时候她爸她妈也在经历感情上的艰难时刻。施学进那样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施念,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更何况,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好像没钱就一定安稳幸福似的。再说了,她幸不幸福,他又怎么知道呢?还是说,他觉得她幸福,对于家长来说就足够了呢?
听了父亲的话,施念还升起另一种惆怅。大人对小孩其实一无所知。
她的小屋放的是高低床,施斐睡下面,她睡上面。到了深夜施斐会小声问:姐,你手能垂下来吗,我想拉着手睡觉。
施念那时候胳膊短,便上半身垂下来和他拉手,她说:“你是男子汉,胆儿怎么这么小?”
施斐的手又胖又软,还带着冰凉的潮乎气儿,举得高高的拉住她的手。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胖成一条线,幽幽地看她:“姐,你对我真好,以后我的零花钱都给你。”
施念还没来得及感动呢,他又说:“今天小樱后半集我去上厕所了,你给我讲讲后面的剧情吧。”
那时候大清早,施学进骑着二八自行车,前面杠子上坐一孩子,后面海绵垫上坐一孩子。很公平的,他俩轮流坐前面的杠子,不然太硌屁股。施念父亲一路慢悠悠骑,每天都换不同路线,有时候穿过柳荫公园儿,有时候拐进小巷子,还拿周围看到的老头老太太编一路的武侠故事,说“这位大爷其实是武当派传人”“你看那边那位奶奶是峨眉派掌门,周芷若嫡传”……施斐被哄的一路笑得嘎嘎,施念却笑不出。
施敬业有次特地开着车来院儿里接他俩,说今天要开车送俩孩子去学校。施念正呆呆地摸大伯的车标呢,车标锃亮。施斐一屁股跳上自行车的前杠,也不在意硌屁股了:“我不,我要坐二叔的车。” 施念这时回头,发现自己父亲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容。
等施斐上初中后,就不怎么来她家住了。一是孩子大了,没法睡一屋了。高低床也换成了上面床下面书桌。二是施念爸妈离婚了。施学进自己一人去住爷爷奶奶留下的平房,离大院儿其实不远,施念周末会去看爸爸。施斐却不好意思来了。来找她都是站楼下门洞喊。池小萍还问施念,你弟干嘛不上来?在底下喊多费劲啊。施念说她也不知道。
生活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家里亲戚都觉得施念有点可怜,觉得她这么小父母就离婚了,父亲还出了那种事,然后过年给压岁钱都给的比以往多。她却没什么感觉,尤其是和弟弟的关系。她觉得和施斐除了不住一起了,其他好像也没太大变化。
初中那会儿,施斐见天来施念班扒门框。
“我姐呢?找我姐。”
“施念,你带跳绳没?今天体育课要考试。”
“施念,你带鞋套没?今天计算机要上机。”
“施念,你饭卡给我,我的弄丢了……”
一米八的小伙子,跟施念屁股后头“姐”啊“姐”的。后来有天他不来班里找施念了,不是因为独立了,而是他把施念班的门轴压坏了。
初中毕业时,施斐成绩出了,很差。贺然成绩当然也差,但他是学校篮球队的明星小前锋,还要替学校打比赛,所以有内部名额。这么一比,施斐更觉得自己没出息,他以为自己要去沿河沿儿了,一想到去了肯定天天挨揍,就和她哭:姐,你知道吗,我总觉得小学那几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几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活在那几年。
她却说:我可不愿意。
施斐很不理解:为什么啊?
施念撇撇嘴:那时候你粘人得很,每天都要拉着手睡觉。等你睡着,我手都麻了!
这话不假,可不是真实原因。她不会告诉施斐的是,小学那几年是施学进和池小萍吵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只有施斐在她家时,两人才不明着吵,但那种饭桌上暗戳戳的剑拔弩张,施斐睡着后两个大人在厕所里的窃窃私语,徘徊在争吵边缘的歇斯底里,白天上学时父亲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这些比明着吵架还令她不安。她才不要回到那几年。
再后来两人上了高中,施斐天天车接车送,却天天迟到。
想到这里,施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觉得施斐自从去了赞助班以后就有点变了。说话啊,做事啊,俩月不到学了好多臭毛病。以前是个胆小的胖子,现在变成了虽然胆小但虚张声势的胖子。这令她有些许难过,还有些挫败感。
她的挫败感来自两方面,一是她感觉她弟不粘她了,开始粘贺然了,男孩子突然有了慕强心态,喜欢跟着老大。
二是她意识到,她弟已经不是那个一块钱买两根酸奶棒的小屁孩儿了。开始动辄几千上百,好像那都不是钱似的。并且他早把当初的承诺忘了。“姐,我以后零花钱都给你!” 屁,他都用来买鞋了。
施念回过神时,自己班队伍早不知道走哪去了。许沐子和文斯斯也不等等她。她看了下四周,全是一班和十班的面孔。她踮起脚往前望,自己班的人都在很前面。离最近的是贺然和施斐那帮人。于是她拨开人群努力往前挤:“不好意思啊让让。”
快要挤到施斐身后时,十班几个男生逗着要踩施斐的球鞋,施斐边试图挡开他们,边蹬蹬蹬慌忙往后退,手肘一下子就抡到了施念鼻子前。
施念懵了,第一反应不是躲,脚在原地动不了,下意识闭上眼睛。她都能听到手臂刮到面前的风。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她胳膊把她往后拽了半步。
施念的心吓得砰砰跳,她睁开眼看,发现郁谋正拉住她。隔着校服她感到他手心儿滚烫。他另一只手半握拳撑抵着施斐的后背,隔出安全距离。少年眉宇间透着严肃,问她:“没事吧?”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没那么官方,不像他国旗下讲话的那种声音。也不像他和其他男生说话的声音。
楼道里光线说暗不暗,说亮不亮,施念看郁谋,只觉得眼睛没法聚焦,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身上的味道和当初他课本的味道一模一样。香的若有似无的,静着闻不到,翻页才能闻到。他站着闻不到,抬胳膊啊说话啊动一动才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