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城回来后,他暗中调查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经历过那些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可若是仔细调查,还是能找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蛛丝马迹。
原来过去只是他天真地相信了一个故事的版本罢了。
当事态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濒临于一个要失控不失控的边缘。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夕阳,连姿势都一动未动,到最后太阳完全消失了,他才仿佛缓过神来。
他想了很多事情,从小到大点点滴滴。他觉得自己该恨周向云,或者该恨周策,可是这时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脸,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要知道在过去,他手下哪怕折了一个不知名的弟兄,他也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周家的教育向来如此,周策更是能为了那份不甘心去疯狂屠戮。现在,他也要如此吗?
爱恨简单,放下太难。
在珍珠庄园的这几天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放空的状态,他全然没有去想现实中的那些麻烦事情,他和周策的关系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弛。他看着海,偶尔思考海天之外的世界,如果真有一道神力此时把海分开,他会不会选择渡海而去。
他给了周策一个问题,并且自己也在思索答案,不是周策值不值得,而是这一切之于他的人生值不值得。他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轻,无论走到那条路上他都变得不那么在乎了,也许去执着一个意义并不重要,人生如风如水,自然而然地倾泻流淌又怎样呢?
裴照雪的这个问题就像是抛了个硬币,正面反面会让他做出不同的选择,选择是什么,是好的是坏的,是做天使还是做恶魔,对他来说都是很坦然的事情。
现在硬币落在了地上正在转圈。
然而周策却因为裴照雪忽略的主语导致会错了意,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裴照雪就是在说他不值得裴照雪恨,那样不值一提的态度衬得他周策像是个跳梁小丑。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裴照雪爱,现在连恨都不值得,这种打击让他浑身都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让自己的情绪脱离。原来就在刚刚,他竟然觉得很委屈,好像他原本都指望能得到什么似的,得不到了,他就难过了。
他们连朋友都没做过,如果不是他一厢情愿,结局可能虽好,可未必如他所想。周策总是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什么勉强是不来的。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又能狠下心来,对裴照雪说:“你凭什么跟我谈两清?”
裴照雪听后认认真真地闷头想了一阵,手指抚上刀身,动作很慢。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放松释然,对周策轻声说:“好吧。”
这下,周策是真看不懂裴照雪在做什么了,他只是浑身绷紧,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最终,裴照雪提刀一握,说:“这是你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第46章
周策不在的时候,陆艾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回来后他只是简单地看了两眼,什么都没多问。这一次只分别的短短几天,可是陆艾能从周策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他的外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松弛,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了,然而他的内里绷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不好,饶是陆艾这样经历过许多的人,面对周策时心中也时常会有惊慌的感觉。
齐家的事情像是没有发生一样被揭过去,生意谈不成对周策来说太正常了,无非就是寻找下家。机会总在瞬息之中,没过多久,张文杰就约他吃饭。
两人许久未见,曾经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如今却有了各自的身份。张文杰在市政厅里摸爬滚打竟也混得风生水起,这是出乎周策意料的。不过,张文杰混得好,周策自然也有诸多方便,张文杰知道周策最近在做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周策在齐家碰到的事情。菜刚刚点好,他就兴致勃勃地跟周策聊了起来。
听来听去,言外之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周策若是真想把这件事盘活,不如跟他合作,正好潞城未来几年要跟外部其他城市建设环海网络,依靠这样一个资源背景,后面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从上游生产到下游经销,这里面的门道很多,周策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张文杰只是一个说客,他代表谁来商议,这事儿心照不宣。
这样一个蛋糕的诱惑是非常大的,王家当时拉扯了那么久都没吞掉,最后惹了一身是非搞得家破人亡。周策接盘虽然还算顺利地把事情捋了下来,可越是到收尾,就越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他保持和张文杰谈笑风生的姿态,告诉张文杰自己一定会认真考虑。张文杰跟他说话总是一副天真无心的二世祖模样,他亲昵地拍着周策的臂膀,像是好兄弟那样。
当夜,周策坐在卧室的长沙发上把这件事跟陆艾讲了,两个人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陆艾先试给周策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两点星火在黑得只剩月光点房间里异常鲜艳,它们一直燃烧着,谁也没有被打破。
“这件事,不简单。”陆艾说。
周策始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陆艾说话,像是睡着了似的。陆艾吸了一口烟,点点烟蒂,烟雾在他们之间散开,周策这才睁开了眼睛,悠悠说道:“不简单,但是要做。”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跟文杰太熟了,这件事不该我出面,你要绕过潞城往外走,也不适合跟他们接触。”
“你有人选?”陆艾看着周策的双眼,“裴照雪?”
“如果瑞叔没有坐在联合会长的位置上,其实他是最合适的。”周策说。
“那你就是想选裴照雪。”陆艾握住了周策的手,有些关心地问,“你们去延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家不是没有别人的,为什么一定是他?”
周策的一只手按在陆艾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动作看上去无比郑重,周策看着陆艾的双眼,回答:“他需要一个位置。”
陆艾眼睛一眨不眨地也看着周策,她能从周策的眼神中看到那种惯有的坚定和信念,可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陆艾觉得周策的眼神之下还藏有另外一种信息。这种信息不是对她开放的,或者说,不对任何人开放,周策真实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这样的口气则说明他在做决定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周策的心思很深,陆艾也摸不透,她想了一阵,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周策,示意她同意周策的决定,这是两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裴照雪接到周策通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听周策讲完大概情况,消化了一下之后问了周策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
周策说:“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你能帮我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像原来那样。阿雪,我们要面对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只有你能让我全身心的交付,你可以代表我。”
裴照雪沉吟片刻,点头说:“好。”
“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周策说,“我可以向你敞开一切。”
“到时再说。”裴照雪似乎对周策的坦诚相对没什么兴趣,他永远是那种淡漠的表情,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
张文杰见到裴照雪时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么大的项目无论如何也得是周策亲自处理,更何况这中间也要算一些自己的情分。裴照雪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他谈话时不像周策那么随意,甚至连坐姿都是很板正的,张文杰早就习惯了公务会议的那种冗长和严肃,可是面对裴照雪,他仍旧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
主要是,张文杰能和周策开些玩笑,却无法跟裴照雪开玩笑。双方的生意明明自己在上位,裴照雪端坐那旁话也不多说,客客气气的,身边都没俩人,气派却更胜于他。张文杰不由得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还不如周策手下的人。他杂念过多,谈着谈着不自觉地口气上松懈了下来,裴照雪停顿了一下,察觉到了张文杰的变化,这时就在利润的百分比数字上点了一下。
要是按照原来周策的想法,周家至少能拿到一半,可是北部的运输线路没谈拢,张文杰横插了进来,这是周策无能为力的事情,蛋糕必须要往外分,能分多少,周策也不敢打包票。
裴照雪竖起了三根手指:“三成。”
张文杰摇头:“恐怕不行。”
“张先生不妨回去再商量考虑一下。”裴照雪说,“我们择日再谈?”
张文杰说:“也好,你回去问问周策,这桩生意不是为了我们个人做的,周策一定懂。再说,潞城这么多家族,彼此牵制纠葛,其他人的想法也要考虑,这不是我们两个人就能说得算的。”
裴照雪知道张文杰在拿别人家来点他,现在虽说周家独大,这样的突飞猛进靠得是周策的狠辣手段。一口吃得太大,自然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可周策没有那么多时间。潞城只是看上去平静,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谁都不知道。周策要时刻提防别人的冷枪,他的松弛只在表面之上。
跟张文杰分手之后,裴照雪没有立刻回去,外面天气很好,他说自己想要逛逛。其他人别他遣走了,只有阿飞留在他身边。阿飞和他都是话不多的人,就那么一直跟着他。裴照雪一直走到了北城的教堂,教堂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小广场,裴照雪在广场前的小回廊停了下来。
“为什么来这里?”阿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