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似柔软如水的妇人,骨子里却透着坚韧,丈夫被关押天牢那日起,她遣散了府上大量仆从,只留了十几名忠仆。丈夫问斩游街,她一路送行,长子被扣押大理寺,她便遣车马仪仗接引亡夫回家,那单薄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
也正是她一直立着,秦府下人才有了主心骨,便是此刻也将秦国公的丧礼办得井井有条,而非乱成一锅粥。
秦简到秦国公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爹,孩儿归家了。”
看着棺木上偌大的一个“奠”字,饶是七尺男儿,秦简也没忍住“嗬”的一声哭出声来。
秦夫人忍着泪水给他头上绑了孝布:“我儿莫悲,你爹生前最挂念的就是阿筝,如今他去了,阿筝随太子逃亡在外,下落不明,你好生振作起来,将来找到阿筝,想来他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秦家小女儿秦笙听到此处,终是悲哭起来:“都怪我,当初若我肯嫁去东宫,姐姐嫁了沈世子,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秦家兄妹的容貌都不差,较之秦筝,秦笙的容貌更像秦夫人一些。若说秦筝似午夜幽昙,美得惊艳,叫人见之难忘,那么秦笙则像雨中梨花,婉约清丽,令人心生怜惜。
当初太子求娶秦筝,秦国公本以秦筝已定亲为由回绝了,怎料太子转头又言要娶秦家小女儿秦笙。
秦笙并无婚约在身,秦国公才因秦筝拒过太子一次,这次若再拒,就是打天家的脸了,秦国公愁得夜不能寐。
太子声名狼藉,那段时日秦笙日夜以泪洗面,恨不能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
秦筝心知妹妹是被自己连累,哪能就这样断送了她一辈子,遂狠心同沈家毁了婚,自愿嫁去东宫。
怎料秦简听她提起沈彦之,一双眼里却是恨意尽显:“别提那个李家走狗!还好阿筝没嫁他,他沈家早有二心,拿阿筝当什么幌子?秦乡关一役后,阿筝被传成了什么样子?父亲一世清廉,只那一次在朝堂上叫人戳脊梁骨,罗献将军的丧礼上,罗老太君指着父亲说我们秦家生了个好女儿!”
说到后面,秦简声线明显已经不稳了,哽咽不成调:“阿筝嫁给太子的委屈,不及他沈彦之给的十分之一二!”
秦笙被兄长一吼,咬着唇没敢再吭声,只眼泪簌簌直掉。
再说起这些往事,秦夫人心底也跟把刀子在割一般,她深吸一口气:“简儿,往事莫要再提了。”
曾几何时,秦家也是怨太子,对沈家愧疚的,可这一切在沈家投靠反王后,都化为乌有。
秦夫人摸了摸小女儿的头:“这些事也不怪笙儿,国运如此,你们父亲是随大楚去了的。”
一番话说得兄妹两又红了眼眶,秦笙直接扑进秦夫人怀里嚎啕大哭:“母亲……”
灵堂外有下人通报:“夫人,沈世子在门外,说来给国公爷上柱香。”
秦简咬牙切齿,起身就要往外走:“他还有脸来?”
秦夫人叫住了他:“简儿,莫要冲动。”
秦简握着双拳红着眼停下了脚步。
秦夫人这才对前来通报的下人道:“请回沈世子吧,就说府上多有不便。”
下人连忙下去回话。
秦夫人看着长子道:“简儿,你爹去了,从今往后这个家得靠你撑起来,凡事皆需三思而后行,多想想阿筝和笙儿,你若再有个什么闪失,她们这辈子还能指望谁?”
秦简一双眼叫泪意熏得生疼,他哑声道:“孩儿记住了。”
……
门外,秦府的小厮转达了秦夫人的话后,就合上了秦府的大门。
雨如瓢泼,哪怕有伞遮掩,还是有水汽不断扑到面颊上。
沈彦之看着雨幕里高大森严的秦府门楣,突然生出一股高不可攀之感。
随从劝道:“回吧,世子,再晚些,进宫就迟了。”
沈彦之没做声,只一撩袍角,跪在了积水都有一寸来深的秦府大门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一个响头磕完,他头抵着地面迟迟没肯起身,雨水浇在他身上,水珠凌乱划过面颊,不知其中有没有泪。
一双凤目红得锥心。
……
沈彦之进宫时已是申时,进宫不可失仪,他回府换了一身官袍,湿透的头发绞得半干后束起,只是面色瞧着比平日里更加苍白了些,一双上挑的凤目森冷阴霾,看一切仿佛都是在看死物。
小侍者战战兢兢引着他进了内殿才躬身退下,新皇李信在龙案前批阅奏章,兽口香炉里燃的龙涎香极重,熏得人头昏脑涨。
天色阴沉,殿内百十来盏长颈宫灯一早便点着了,亮若白昼。
沈彦之掩去眼底所有的锋芒和砭骨的冷意,下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李信这才从奏章中抬起头来:“沈爱卿来了,快快平身。”
“谢陛下。”
李信似笑非笑看着他道:“爱卿监斩秦家和陆家那两老顽固,朕已听人回禀了。爱卿以为,剩下的秦家人和陆家人该如何处置?”
沈彦之藏在袖袍底下的五指已经抓破掌心,嘴角却是凉薄翘起:“秦国公和陆太师已死,楚国旧臣们没了领头人,陛下若要收揽人心,自当补偿秦家和陆家,以示宽厚贤德,此乃上策;将他们扣留在京中,派人暗中盯着,此为中策;若是抄家流放……只怕得寒了楚国旧臣们的心,乃下策。”
“爱卿言之有理。”李信搁下朱笔,“那就先派人前去秦陆两家赐赏慰问吧。”
沈彦之嘴角始终带着那抹凉薄的笑意:“陛下圣明。”
李信见他这般,眼底闪过一丝阴翳,“爱卿可真是朕的左膀右臂,近日青州匪患严重,朝廷运往闵州的一批兵器竟叫水匪劫了去,青州知府屡屡上折子让朝廷派兵剿匪,当初爱卿在秦乡关一计破敌五万,可谓智勇双全,青州剿匪一事,朕思来想去,还是派爱卿去,朕才放心。”
“秦乡关”那几个字听在沈彦之耳中,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五指抓破了掌心,咬得舌尖满是铁锈味,沈彦之才依然维持着脸上那抹面具似的假笑:“臣,定不辱命。”
沈家如今还是李信手里最利的那把剑,汴京局势稳定下来前,李信还必须得重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