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对面那人表面一派风平浪静,然负在身后的双拳却竭力控制着颤抖,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潮一度澎湃起来。
他一步步走上前,就这么直直凝视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廊下的少女身姿窈窕,着一身淡粉色的广袖流仙裙,衬得肤色雪白如凝脂。朱唇皓齿,云鬟楚腰,发髻两边各簪一只金镶宝珠蝶赶桃花簪,垂下的珍珠在日光下闪动着莹润的光华,仿佛将融融春日装在了发间,三春盛景在她面前亦是逊色。
她的五官和小时候变化不大,像是复刻放大的版本,只是更加明丽动人了些,气色比之幼时蓬头垢面的样子要健康许多。
阮阮张了张口,心口仿佛被什么沉沉压着,有些喘不上气的疼痛。
看着他步步走近,忍不住开口:“你是……沈烺将军吗?”
沈烺有过一瞬的失神,也并未敛衣行礼,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臣与娘娘见过面吗?娘娘怎知臣便是沈烺?”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透着淡淡的沙哑,阮阮却觉得心脏被戳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烺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剧烈地颤动。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年都等到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她幼时过得很苦,这么多年恐怕早已忘记他这个哥哥了。
无妨,他可以帮她慢慢回忆起来。
良久,平复好了心绪,沈烺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她,缓慢一笑:“臣是渭北人,娘娘是遥州人,臣和娘娘算是半个同乡,从前便是一家也说不准。”
沈将军很少笑,更是从不与人套近乎,身后的侍卫见他如是说,挠头抓耳地一笑,觉得稀奇。
阮阮却并不觉得他在说玩笑话。
方才因他一身摄人的气场,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会四目相对,细细打量下来,才发现他生得十分俊美,五官硬朗,剑眉星目,漆眸似浓稠的墨,莫名给人信赖的感觉。
有点说不上来,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轮廓,好像隔世经年在心口深深烙下的印迹。
既远且近,触之不得。
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力量牵引着,告诉她,她应该认识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心口这么难受。
廊下有风吹过,她微微红了眼眶,想要抬手抚一抚心脏,却还是忍住。
其实这么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已经算是失态了。
她怔怔地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好像心里那种怪异的难受也轻了些。
嘴巴张阖着,半晌才憋出一句:“沈将军是来见陛下的吗?”
沈烺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走上台阶,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廊庑都显得逼仄,阮阮下意识退后两步。
他垂首望着她,便也不再逼近。
这般直白的目光放在旁人身上都该是无礼的,可他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又让人觉得恭谨。
沈烺素日冷凌的目光偏向平和,“是臣唐突了娘娘,臣有一个妹妹,与娘娘年岁相仿,容貌亦有几分相像,方才那一刹,好像看到了臣的妹妹。”
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前头语气轻松,末尾四个字却咬出了重量。
阮阮心弦忽然震动了下,“是吗?”
忽然想起沈烺是有个未婚妻的,棠枝同她说过,那未婚妻就是顾大人的女儿。
如此说来,他们本该是这段缘分的,可阮阮就算想顺着他的话套近乎,也不能戳人的心窝子,话到嘴边的义父也咽了下去。
沈烺含笑说:“臣少时家徒四壁,土坯和垡子垒砌成墙,内屋中央摆着口大锅,朝南的木窗下有一方土炕,一到冬日,一家四口挤在炕上取暖,窗纸挡不住风,娘把妹妹穿不下的棉衣裁下来,一锤一锤地钉在窗牗上。”
他说得很细致,那些陈设都是在脑海中有了具象。
阮阮想象着梦里看见过一遍又一遍的泥草房,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烺继续道:“屋外有个小院子,平时晒庄稼,鸡窝里有两只鸡,每天放出去找虫子吃,日头西沉的时候自己就会回来,鸡窝旁搭了一座小草屋,妹妹养了她最喜欢的兔子,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
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后来州县闹饥荒,爹卧病不起,家里的鸡被人偷走,最后一罐小米也快要吃光了,爹娘瞒着我和妹妹,每日一顿小米汤省给我们吃,后来实在是不行了,爹病得快死了,饿得气儿有进无出的,娘无奈,偷偷将妹妹的兔子炖了汤。娘哄妹妹说,兔子是跑丢了,夜里妹妹躲在小草屋旁偷偷哭,其实白天娘剥下兔毛出去卖的时候,妹妹在门口面看到了,却没有戳穿娘的谎言。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爹一病不起,娘的眼睛也一直不好,后来他们还是死在了饥荒。”
阮阮听到这里,只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口被撕开,细细密密,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沈烺声音渐渐有些沙哑,“朝廷迁民救粟,灾民都往南边逃荒,我和妹妹跟着一起走,妹妹身子不好,一路上总是发高热,没办法只好在安西县的一处破庙栖身,白天我去河边摸鱼,到山林里摘果子,每天变戏法地给妹妹带东西回来,妹妹胆子小,一枚松果都能把她吓哭。”
阮阮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一点点地漫入脑海,“松果,哥哥拿松果吓唬我……”
沈烺眼底闪动着泪光,含笑,声音有些哽咽,“妹妹说,她知道娘把兔子炖了,可她一点都不怪娘,以后有了钱,能吃上饭,我们还要养两只兔子……”
“和哥哥一人一只,你命里缺火,我命里缺水,咱们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只跟你的名,一只跟我的名……”
阮阮口中喃喃地接上他的话,都是她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烺抿着唇,沉默了一会,“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爹请村里识字的夫子帮忙起的,命里缺火就叫沈烺……”
阮阮哭得泣不成声,“命里缺水的……就叫沈沅。”
沈烺牵唇一笑,“我们的名字都很好听,是不是,阿沅?”
“阿沅,阿沅……”阮阮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场景拼凑到一起,幼时失去的记忆在他的指引下慢慢变得清晰明朗。
土炕上卧病不起的是爹,坐在爹身边哭得双眼通红的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