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瑾棠她们的船不大,轮廓被草丛完全隐没,她隔空一挥手,舱内的烛光就随之熄灭。
这一块区域的水路略有些复杂,她撑船时多耗费了一些时间,如今若是不想在夜中行船的话,就只能在荒野中宿上一夜。
——不在夜间行船是孟瑾棠要求的,作为习武之人,她强烈要求把晚上的时间用在修炼武功上。
檀无栾也是第一次外出,但无论面对何等复杂的水道,却都表现得娴熟至极,仿佛她天然就该生活在这里,如今只是回到了故乡。
两人没有举火做饭——她们都是内息深厚的武功高手,对食物与清水的需求都大大减少,就算七八天不饮不食,也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天上无星也无月,黑得像是打翻了一盆墨水。
芦草散发着一股寂静的芬芳。
孟瑾棠走回船舱之中,笑道:旁人怕是不敢相信,檀侯多年来居于建京附近,但论起划船的本事,却不输给江上积年讨生活的老手。
檀无栾在甲板上躺下来,一只手枕在头下:师父以前曾教过一些。
她的佩剑就随意地搁在身边——这柄剑叫做江上雪,但她却从没亲眼瞧见过江上的雪。
到了冬天,江面上就会下雪。孟瑾棠盘膝打坐,说话时并不睁开眼,只微笑道,再过几个月,咱们想必就能瞧得见了。
水边本来虫子很多,但孟瑾棠早在船舱各处都挂上了放着辟秽香丸的香囊,那些蚊虫还未靠近,就已远远避开。
檀无栾望着天幕,水上的波浪摇动船身,她的呼吸随着波浪的起伏而起伏。
于此同时,坐在船舱内打坐的孟瑾棠,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彻底消失,她明明就在那里,却无法被人察觉。
——在跨入宗师境界后,武功熟练度的提升与以前相比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孟瑾棠花了更多的时间在思考上,偶尔才能捕捉到脑海中一刹那间闪过的灵光。
水面上的风变得越来越大,檀无栾忽然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子时,就会下雨。
雨线像是囚笼,会将所有的秘密网在其中。
话音方落,船边的芦苇摇了一摇,她已是人影不见。
船内无灯,天上又没有星辰,船舱内更是浓黑一片,若有人在旁窥探,一定无法查知,之前的那位青衣少女,此刻究竟还在不在舱内。
*
距离檀无栾两人半里左右的地方,如今正泊着数艘客船。
此刻已到了该入睡的时候,但船中却依旧嘈杂一片,时不时还会传来数声压抑的哭喊。
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正提着狼牙棒,在舱内行走。
他身边还带着一群穿着短打的小弟,每一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颤声央求道:诸位壮士可是嫌弃船资不足么?小人愿意奉上黄金一百两,只求各位好汉高抬贵手。看那些人不说话,又道,如今查得严,若是出了事,各位都是道上闻名的好汉,也不好开交。
一个抓着一对柳叶刀的船娘笑道:若是果然查得严,老爷还敢雇咱们上路么?
边上的年轻水手也附和道:过不多久就要下雨,到时候水一冲,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便是有人问上门来,咱们只咬死了是出了意外,无凭无据的,旁人难道能去问龙王爷,今晚上发生了什么不成?
这位水手长着一张憨厚的脸,说话的口气也不凶蛮,但他话里透出的意思,却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船舱内出了那中年男子本人之外,还有他的妻儿老小,几个年轻的侄儿,还有就是随在船上的仆婢小厮,这些小厮们倒挺人高马壮,真要捉对厮打,未必不能给那些水手们造成严重伤害,但如今却一个个满身酒气地呼呼大睡,莫说动手反抗,就是有人砍他们一刀,都未必能够清醒。
那位中年男子沉默半晌,幽幽道:一行当有一行当的规矩,各位都是梁河帮中的好汉,欺侮咱们这样的寻常百姓,难免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刀疤脸的男人哈哈大笑:周老
爷,你倒也是懂行之人。摇摇头,都说是江湖规矩,你们一不是江湖人,二么,也没什么江湖上的门路,莫说没人知道老子都做过些什么,便是被人晓得了,只消说你几句为富不仁,便也无人肯替你张目。
说罢一挥手,立刻便有手下的水手走过去,把周老爷自舱内替出去,按着后脑浸入水中。
周老爷不住挣扎,大叫:好汉,好汉,手下留情!小人其实藏了点好东西,若是……咕噜噜……
他话没说完,就被摁进河里,如是者三,开始还不断呛水咳嗽,到了最后,浑身上下已经软得像是一条快死的鱼,只剩瘫倒在甲板上的力气。
到了这时,那刀疤脸的男人才悠悠道:慢着,先听听周老爷想说些什么。
周老爷嗓子疼痛,却不敢抱怨,低声道:商人消息灵通,西边最近有一场大热闹,小人千里迢迢过去,自然是为了挣点好处。
刀疤脸笑:你若还是东拉西扯,我立刻便砍下你的脑袋。给了边上水手一个眼神,不等周老爷说话,再次提起他的脑袋,开始往水里按。
那水手吃的就是水上的饭,虽然这艘客船一直在风里晃晃悠悠的,每一步依旧踩得极其稳当,但不知为何,却忽然咚的一声,脑壳朝地栽倒在地面上,摔了个马趴。
身为梁河帮的水手,他便是杀人时都不会不好意思,如今却闹了个脸红,急急忙忙地从甲板上一挺身跃起,但还没站稳,就再一次摔倒。
刀疤脸皱眉:你鞋子上是有油么?
水手看老大生气,神色也张皇起来:我,我也不晓得。
他回想方才的场景,居然无法判断,到底是自己下盘功夫不稳,才一脚踩歪,还是甲板太滑,才没能受住力。
这一回,水手没敢鲤鱼打挺,而是老老实实地爬了起来,动作不但不利落,简直谨慎到了迟缓的地步。
但是依旧没用,他刚刚站起身,就第三次哐当倒地,摔倒的声响震得整艘船都晃了一晃。
刀疤脸豁然站起,盯着远处的河面,厉声:是有哪位好汉,在跟咱们梁河帮为难么?
话音出口,边上的水手们也纷纷燃起火把,将水面照的亮若白昼。
水边只有芦苇摇曳,刀疤脸眯着眼去看,看见一团藏在草丛中的黑影,目中闪过一丝狠辣之色,扬手发了枚钢镖过去,片刻后只听得嘎的一声,一只水鸟扑着翅膀飞了出来,一溜烟远遁而去,只在河上留下几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