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珩抬眸,目光对上那一方冰冷的灵位,道:“算不上太好,但也不坏,就和天底下大多父亲一样。”说着,他目光有些许柔和,“但又比其他父亲要严厉些,常把家规如军规挂在嘴边,少时犯错少不了责罚,不论是谁一点情面不留。”
姜莺心下一顿:“夫君这样的人也会犯错吗?”
在她眼里,王舒珩是强大的化身,喜怒难辨的同时又坚定从容。姜莺想象不到,年少的王舒珩犯错被父亲责罚是什么样子。
“姜莺,我并不是圣人。”他回忆起什么,眼里有零星的笑意:“有一回在皇宫比试我赢了皇子得先帝赏赐,谁成想才出宫就被父亲揍一顿,三令五申以后不准再参与比试。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准再赢,可那时我心高气傲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老王爷打你,老王妃就不会拦着吗?”姜莺好奇道。
王舒珩忽然笑起来,胸膛一震一震的:“他们二人夫唱妇随,哪管我的死活。有时我们父子两比试,娘亲便在一旁叫我下手轻些,莫伤了她的夫君。之后又送来药膏,别别扭扭数落父亲的不是。”
隔着远远的时光,姜莺一惊,“夫君以前是这样的人吗?和现在一点也不一样呢。”
王舒珩嗯一声,并不粉饰:“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傲慢好斗,爱繁华好精舍,恃才放旷像一匹驯不乖的烈马。当时被扔到军中也磨不平性子,被父亲安一个小小的中候总觉得屈才,又不得不在他的威逼下做事。”
不远处的烛火暗了暗,王舒珩起身添油。姜莺怔怔望着他,面前沉稳冷漠的男子好像摇身一变,成为名动汴京的少年郎。容貌,家世,才能无双,耀眼的光芒似乎能灼伤人的眼睛。
莫名的,姜莺有些遗憾,那样的少年她终是没机会亲眼所见。
同时她也有些迷茫,心想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竟能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不过脱胎换骨的过程,想必不容易。至于原因是什么,姜莺没有再问,直觉告诉她王舒珩并不想说那些事。
似是察觉到姜莺所想,王舒珩回头笑了下,眼睛光芒仍在,说:“人总是会变的,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说不准。”
姜莺怔住,“我我也会变吗?那我以前是什么样?”
关于姜莺的记忆,王舒珩也少的可怜。他生于汴京长于汴京,回临安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和姜芷的婚事,他在汴京也没少听老王妃说起姜府的事。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什么姜怀远续弦,姜府又多了位二小姐,当时他意在功名对这些事根本不上心。说起来,在今年回临安以前,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姜莺的全部印象,便是爱哭和撒娇。
想到这些,王舒珩长睫垂下,注视着她道:“你一直这样。”
以后也会这样吧。
始料未及地,姜莺忽然凑近攀住他的胳膊,说:“那我以后也一直这么喜欢夫君。”
昏暗烛火下少女眼波流转,如秋水渏渏。
王舒珩心头微动,不禁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祠堂供奉先祖,姜莺,举头三尺,神灵之下不可说谎。”
少女粲然一笑,“公婆看着,我哪敢说谎。”
此时王舒珩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假的,听起来也不觉得刺耳。
二人子夜才从祠堂出来,去听花堂草草用了些热食回卧房。后半夜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有节奏地拍打着窗柩。
这夜王舒珩睡的并不安稳。刚从祠堂回来时,睡意并没有多么深沉。他迷迷糊糊闭眼,似乎睡了又似乎醒着,一种铺天盖地的惆怅向他袭来。
他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事。
时间倒流重回天启四十一年,王府还是风光无限。在军中担任中侯不过两年,他已是人心所向的新一任将领,王舒珩急于证明自己,老王爷却始终不表态。
父子对弈,老王爷撒了棋子走出军帐,忽牵来他们各自的坐骑,指着一条山道说:“比我先到山顶,此番坪州一战让你做副将,如何?”
坪州之战,他们要对的正是西戎。
王舒珩用行动回答了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那条山道他跑过无数次,途中一草一木甚是熟悉。他听见耳边风声猎猎,身后老王爷的马匹发出嘶吼,王舒珩策马越跑越快,好像要飞起来
毫无疑问,他拿下了胜利,只是西戎之战的捷报并没有如期到来。
记忆好像支离破碎的镜片,一瞬间他耳边回响起出征前娘亲的叮咛,“此番大捷回来,就上姜府去瞧瞧。”
十八岁的王舒珩头皮发麻,他拿出长弓,说他一生要与刀剑长相厮守,世上绝无能入他眼的女子。身旁好多人在笑,西戎并不是什么强敌,他们都知道此战必胜。转眼场景变换,身边又有好些人在哭,他看到坪州尸横遍野,烈火灼灼。
他天生聪慧,却怎么也不明白投敌的罪名到底如何扣在王府头上。还在宫中与皇子同读时,他便知自己不喜朝堂。人人都说,他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王舒珩也这么认为。他出色,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高,打心眼里瞧不上那帮以口舌搅弄风云的臣子。
时移世变,二十四岁的王舒珩回头看,发现自己与曾经讨厌的人并无分别。他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文可动乾坤,武能平四海。沅阳王府门第何其之高,只是偌大家中,竟只剩他一人了。
自贤文帝继位后,他其实很少做这样的梦。许是今夜父亲忌日,王舒珩久违地感到一丝不安。他一路何其艰辛,丝毫没有回头的可能。即便如今身居高位,也时时如临深渊,摔下便是万劫不复。
不安之际,他本能地去寻找依靠,直至抱到怀中满香。是熟悉的橘子味道,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他搂紧了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在他惴惴的时候,一双柔弱无骨的胳膊抱住了他。姜莺并不清醒,只是感觉半梦半醒间自己被人抱住了。
她回抱,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呢喃软语:“夫君,在呢。”
第37章 不妙
翌日, 晨光熹微,窗外天色泛青。
王舒珩常年浅眠,这一觉无比松快。意识朦胧间他察觉做了个噩梦, 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可是奇迹般的,摇摇欲坠之际他寻到了依靠, 梦魇消失天光大亮,他缓缓睁眼。
无意中, 他紧了紧胳膊,忽觉怀中异样,指尖所触皆是软香。王舒珩身形微顿, 掀开锦被, 借着不算明亮的晨光, 意外看到怀中躺着个人。
少女睫毛轻颤, 面颊微红, 三千青丝被他枕于身下。不仅如此,两人胳膊相拥,是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
王舒珩吓了一跳, 只以为还在梦中。双手如被火烧一般, 他迅速收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见姜莺咕哝着又往他靠了些, 攀在腰间的小手也紧了紧。
她轻轻蹭了蹭自己胸口,并无意识:“夫君。”
这声夫君, 让王舒珩如坠冰窖。他霍然起身,第一反应是去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他身上依旧穿着平日就寝的那身里衣,并无异样,再看姜莺虽紧紧依偎着他, 身上倒还算妥帖。
即便如此,对王舒珩来说也实属惊吓。他起身下床,随手捞到一件外衫穿在身上。这一动作惊醒了姜莺,她揉着眼睛躺在床上,显然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懵懂问:“夫君,这便要起了吗?”
看窗外天色,似乎还早的很呢。
王舒珩甚至不敢转身看她,声音镇定但脸上俱是慌乱,道:“我有事,你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