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机的时候,迟念感觉还不强,她按着卓然的要求来演。
可越演越觉得有一种违和感,虽然卓然对她的表演透露着满意,可是迟念自己觉得不对劲。
开机之后的那些天,迟念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这跟她每天拍得那些场景有点关系。
《螳》的暴力戏不少,用来展现陈罔市丈夫对她家暴程度的逐渐加深,还有陈罔市回忆里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殴打。
这种戏很考验演员的表现力,动用的是演员个人体验里的恐惧感和紧张感。
这都是些非常负面的情绪,拍得多了当然影响心情。
但是迟念的压抑并不只来源于如此,随着她对陈罔市这个角色的完善,她觉得卓然拍得有问题。
但是这种感觉对一个导演来说是很冒犯的,掌控整部影片的人其实是导演,不是演员,哪怕是主演。
而且迟念对自己这种感觉也没有自信,她之前从来没有挑战过导演的权威,《刀尖》剧本重写跟屠子肃的拍摄方法没关系。
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
迟念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她忍住没跟卓然提,而是继续拍,但是她同时开始注意别的场次,与她自己没关系的每场戏她都跟。
吵架那天上午拍的是陈罔市第一次接受法院庭审,她丈夫的二姐因为心痛于弟弟的死,冲到庭前扇了陈罔市一个巴掌。
迟念的脸就是因为这场戏肿的,卓然没要求真打,是迟念自己要求的。
这个要求,对演二姐的女演员造成挺大压力,她下不去手。
迟念都觉得她这个要求被打的有点残忍了,她劝对方说,“你想想,亲弟弟死了,这个女人还在装疯,不想赔命,恨不恨?所以一定要下狠手,你如果打的不够狠,咱们就得重来,到时候我更疼。”
这场戏拍得很有爆发力,拍完的时候,整个剧组都没声了,只有跟迟念对戏的女演员的啜泣声,她打人的那只手抖得停不下来。
迟念助理则是全场反应最快的人,拿着提前备好的包着冰块的毛巾第一时间跑到迟念身边递给她,要她捂着消肿。
卓然带头鼓掌,他对这场戏很满意。
迟念问他,“二姐还有几场戏?”
卓然回答:“还有一场,跟其他家属在法院外面拉横幅,要求判陈罔市死刑。”
迟念当时就想跟他说这有些不妥当,二姐是陈罔市婆家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给她的镜头却只有对陈罔市的怨恨的宣泄,拍到现在陈罔市婆家的所有角色,都是毫无理性可言的反派,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陈罔市的悲惨。
心里压着这个疑虑,迟念下午接着拍跟男一号的戏。
男一号赵致远是陈罔市的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中时对彼此有好感,但是这份好感没有转化为明面上的爱情,赵致远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后来在沿海大城市做刑辩律师,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家探望父亲,偶遇了女主陈罔市。
而下午要拍的不是这次偶遇,而是偶遇之后的事情,陈罔市出轨了。
赵致远跟陈罔市丈夫自然是云泥之别,一次家暴后,陈罔市不堪忍受,冲出家门,却发现无处可去,想起了赵致远,就给他打了电话。
在赵致远家里,陈罔市叙述了她被家暴的经历,混合着二人间的情愫,两个成年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有了肢体触碰的渴望。
迟念之前背剧本的时候,没觉得这里有问题,她反而觉得有这一段挺好的,因为这表明卓然无意于把陈罔市塑造成一个完美复仇者和无瑕疵的受害者。
可到拍摄的时候,迟念却根本演不下去,ng了特别多次,卓然还以为她是演这种戏害羞进入不了状态,专门给她讲戏。
卓然坐在迟念身边侃侃而谈,“陈罔市是羞耻的,但是她又难以抗拒愉快和幸福感,所以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流泪,我希望能表现得动人一点,动人的脆弱感……”
迟念听着卓然那种兴奋的语气,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她想打断他的话,事实上她也那么做了。
她不耐烦地问卓然道:“你为什么安排这场戏?陈罔市跟赵致远发生关系是为了什么?”
“从逻辑上讲,一是为了给赵致远后来为陈罔市的案子承受巨大风险,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一个解释。二是通过这次关系发生,让陈罔市明白她其实不爱她的丈夫,杀夫和后来的辩护都跟这场戏有关系。”
“可我觉得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卓然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女性会在被家暴后,跟一个自己喜欢的男性发生关系,以求得安慰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确定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她直到杀人以前,她都没有对生活彻底投降。卓然是你在享受这场清洁戏的快感,那种因为羞耻禁忌而愈发激烈起来的快感,而不是你拍的这个女人有快感。男人和女人对性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女人即使爱某个男人,她在痛苦的时候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迟念说话时候的表情很坚决,卓然辨认出了这种坚决,他颇为开通地说道:“既然你觉得不合适,那咱们就先停一停,这场先放着,晚上开个剧本会讨论一下。”
迟念却没有如卓然想象的那样接受这个提议,而是说出了更大的麻烦,“我觉得不只是这一场的问题,卓然你真的了解陈罔市么?”
卓然睁大眼,似乎有些没理解迟念想说什么。
“迟念,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卓导,你其实对陈罔市不感兴趣,所以你也不了解她,你感兴趣的是家暴这件事,你更感兴趣的是对人性丑陋的揭露,对制度和社会问题的嘲讽。”
“可我们的电影不就是在讲这个么?我们讲的就是家暴导致的谋杀,而女主角最终走向杀人,要靠不道德的手段来脱罪,不就是因为她走投无路?我们展示她走投无路的原因,这必然有社会批评和讽刺,我们拍得就是一个社会问题。”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莫名其妙,他理所当然地为他自己辩护。
迟念却没有被他说服,反而轻摇了摇头道:“不对,我们拍得是人,一个个独立的有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人不该是或者不只是表达创作者观念的工具,这几天拍下来,陈罔市只是一个被殴打的妻子,她只负责展示悲惨,她不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她是一个工具,你手里的工具。”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魔怔了,可他也隐隐地察觉到迟念在触及某种东西,他潜意识里拒绝细想迟念触及到的究竟是什么,嘴上则耐着性子跟迟念交流。
“她有啊,她怎么没有,她喜欢赵致远,她因为反抗所以杀了不让她走,拒绝跟她离婚的丈夫,她戏耍了要她付出不对等代价的法律,她寻求她的正义。”
迟念又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不是谋杀后发生的事情,对于陈罔市来讲,最重要的事情在谋杀发生以前已经发生了,卓导你感兴趣的,你强调的,是谋杀发生后个人跟外在所有不公义的对抗,说白了,你是要借家暴表达你对社会的看法,你对人性的看法,而谋杀之前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为了让这次对抗积累足够的正义性。所以你要榨取陈罔市的悲惨和无助,你要赵致远成为她的希望,然后让她丈夫毁灭这种希望。除了有助于让陈罔市走向极端的因素外,你对别的,都不敢兴趣,因为那些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是细枝末节。”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找事儿的公知,专门爱以揭露黑暗的名义搞定体问,感觉我成了个反派人物。可我国的家暴问题症结就在于此,难道我们不应该讲述么?我们确实需要唤醒更多的人关注这个,声讨传统看法和不可理喻的容忍者,展示公权力对家暴受害者保护上的不足。”
“你说的这些一部纪录片就能做到,在这方面非虚构作品比虚构作品更具有力量,我之前为了电影查了很多案例,有很多比我们在拍的这个虚构故事更能展示你想要表达的观念,而且它们还因为是真实的,更加具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