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宁小北找到借口,宁建国自己已经找到理由了。
他摸了摸宁小北的脑袋叹道,“不过爸爸宁可你不懂事,也不要再生大毛病了。”
“老爸……”
宁小北鼻头一酸,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可能是身体变小了,不管心理年纪多大,泪腺总是不受控制,动辄伤感,让他很是不好意思。
“宁工,宁工来了啊。”
就在两人走过中央厂区花园的时候,一个人影蹿了出来,横在父子两前头。
“这不是老马么?你找我有事?”
花园里灯光昏暗,树影重重,宁建国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原本他们同一个车间的同事马志国。
“马伯伯好。”
不止宁建国认出来人,宁小北也认出他来了。
见到眼前这个身穿大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蹭亮,微微佝偻起后背的男人,一股无名之火就从宁小北心底窜了出来。
真是冤家路窄。
宁小北对小学时代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回忆,不过这个眼前的老马可是例外。
这个马志国,别看算起来今年才四十多岁,却已经在场子里请了七、八年的长病假了。
1988年,也就是宁小北三岁的时候,上海爆发流行性肝炎,将近三十万人罹患重病。
因为害怕儿子被感染,宁建国还特意将他送回了苏州宁老太的老家,放在亲戚家里养了几个月,等风波过去才将他接了回来。
眼前的这位马志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因为贪吃毛蚶而染上了甲肝,从此就做起了常年的病号,不再回厂子里上班,拿病假工资。
在“那个世界”里,宁小北也是一直到鞋厂倒闭重组的时候,才知道这个老马的病早就好了。九十年代初“下海”成风,老马也跑起了单帮,做起了投机倒把,折腾海鲜的生意。一边做着“万元户”,一边继续享受国企员工待遇,两头吃甘蔗。
不过人家发财不发财,和宁小北没有关系,他之所以对这个老马影响深刻,是因为他抢了原本属于宁家的福利房!
要知道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人人均的住宅面积只有几个平方米,像宁家这样一家三口能住半间小楼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石库门小屋子里住五六个,乃至七八个人,就像是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描述的一样,三代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屋子里解决。
所以这时候依托工会的力量,上海建起了好多个工人新村,由国家和工厂来解决居住问题。当时在国营厂里上班,最大的福利就是有编制的正式员工,能够分配房子。
正所谓“粥少僧多”,厂子里那么多人家居住坏境都很恶劣,如何分配可是一件大事。
不过再怎么说,宁建国这样年近四十,上有老下有小的情况,也是在分配之列的。
更何况宁建国年轻的时候一贯上进,拿了几次技术标兵,去年还考取了中级工程师的资格证书。所以如今进进出出出,同事们都不叫他“小宁”,改口叫“宁工”了。
这厂子里名字后面带“工”师傅,除了宁建国,可都已经分配好房子了。
宁小北掐指一算,按照“那个世界”里的时间线,今年可不就是工厂最后一次分配福利房的年头么?
在“那个世界”里,就是眼前的这个老马,带着老婆孩子跑到家里来送东西,装可怜,最后老爸心一软,就把分配名额让给了他们,还说自己年轻还能再等一等。
结果没想到第二年厂子就倒闭了,哪里还给他机会“等一等”呢。
想到这里,宁小北顿时有了主意——
对!他要改变爸爸的命运,就先从这个姓马的下手!
“小北真懂事啊。”
马志国可不知道宁小北的想法,还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递到宁建国面前,被宁建国抬手拒绝了。
“宁工,就是说来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内子准备到你家去拜访一趟……”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
他看着老马上前准备和老爸攀谈,宁小北决定先发制人。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胳膊,冲着宁建国说道。
“老爸,我们快去洗澡吧,我痒死了,全身都痒……”
之前在病房里不能洗澡,宁建国只能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宁小北感觉自己不抓还好,越抓越痒,恨不得现在就跳进热水里,痛痛快快地搓一把。
“别抓,别抓,皮都要抓破了。好好好,现在就去洗澡。”
宁建国冲着老马点了点头,抓起儿子的胳膊就往浴室方向飞奔起来,马志国手里夹着没送出去的香烟,尴尬地笑了笑,最后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两只‘寿头棺材’(傻子),等着瞧。”
看到他们父子两人走远了,他转身,弯腰从灌木丛里掏出两个红色的礼品盒。
一瓶“冠生园”蜂皇浆和一套在这时代还颇为稀有的“雀巢咖啡”和咖啡伴侣的礼盒。这可是九十年代托人办事的标准配件。
领着礼盒,老马哼着荒腔走板的沪剧,往厂子办公大楼方向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寿头棺材,沪语:傻东西,傻子,戆大。
坚决打击送礼的不良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