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爷子这时候睁开眼看了向末两眼,“听孙媳妇的吧。”
他老人家说话了,那就是一锤定音,连瞿麦都知道,得听安排。
那小院不能空着,空着就该有人回收了,“云期过去住,看房子。”方妈安排她二儿子。
方云期不干,“我想下去插队当知青去。”
嗯?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去当知青,咱家有一个孩子下乡了,小妹就不用下乡,她一个女孩儿,还是在家待吧,搁你们眼皮子底下看着,安全。”
“你当知青是啥好事儿呢?苦着呢!”方逐溪就吓唬他。
方云期翻白眼,“就是知道苦,我才要去呢,还能让小妹去吃苦啊?”
那倒也是。
这时候,家里孩子多的,是必须有至少一个下乡的。方逐溪是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下去的,不是插队。那就得在方云期和方晚晴两人当中选一个。他当哥哥的,还算是有担当。
方逐溪就看向方妈,“那怎么着啊?您给想想办法,找找您的老战友老部下的,看看能不能把他分到农场去。我们也好照顾啊。”梅老爷子听他这么说,脸上就有了笑模样儿。
把方妈气的,她一老革命,如今她儿子明晃晃的让她走后门找关系,“找什么找?分到哪算哪。”
“妈呀,还分哪算哪呢?您这不是亲儿子呀?那乡下跟乡下能是一回事儿不?分到陕北的,年年都得出去要饭去。分到黄河以南的,你就看吧,哪个地方不是累死累活的干,还吃不饱饭?咱就在自己家呢,您可别摆那高姿态的,没必要。”
您要真那么高风亮节的,您能回来开酒馆养着我爸?能把方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家里能藏钱?
把方妈给噎得,说不出来话。
方爸就安抚,“小溪说的也没毛病,自己孩子自己心疼,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就把找关系给儿子开后门的事揽到他自己身上了,给方妈一个台阶下。
大家都心照不宣,您有啥关系?还不都是方妈的关系!
不过,“爸您现在可以啊,都工程师了?”
半辈子没工作过,眼看着快要五十了,方爸人家参加工作去了。
说来也都是机缘。他当年留学的时候不是学的机械嘛。那会子的留学生就没有不努力的,他不是学霸,高材生,但人家也是正经的拿到了毕业证的。
运动刚开始那两年,机械厂里的大拿,是下放的下放,改造的改造。哪还有正经的工程师剩下了。结果没俩月呢,好了,生产开始陆续出现问题,半年不到,厂子都运行不下去了。上面任务压得紧,生产进行不了,怎么办?还是得那些大拿出手。可人都不知道下放到哪里去了,扫厕所的还能找到人,下放改造的,往回再调都不容易。还有人已经没了的。再一个,文人都讲究风骨,也不是叫了就回的。
厂里的领导就想起了方爸这么一位特殊人才。方家解放前号称方半城,省城一半的生意都是方家的,领导们从小耳孺目染的,能没听过嘛。方爸是德国工科毕业生的身份,当年也是有名的。人家来找他,原本是想着,让他出面,做个桥梁跟那些大拿好沟通,实在不行,让他做个顾问,有弄不明白的,由他出面去求教,都是专业人士,至少他能听懂吧?结果带着礼物上门,一聊才发现,人家是一点儿没给那毕业证抹黑,绝对专业。
就这么好说歹说的把人请回去,直接就给工程师,工资一个月都开到九十六块钱了。
方爸当然不会干那趁火打劫的事儿,不能他上班了,把那些真大拿给坑了。人家也有办法,这人,不可能全能。那么大的机械厂,生产的东西多了去了,他就去拖拉机厂,那厂里的厂长比别处的精明,当初就留了个心眼,把那几位宝贝工程师提前就给安排到下属的试验田去了,说是劳动改造。其实就是在那边种个地,派了靠谱的人去管着,也不让他们干重活儿,跟消遣似的,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干原来的工作。方爸去那边儿,就是把他顶在明面上,实际并没有抢了谁的饭碗。
然后别处找他,他也去。干的事儿就跟领导找他的初衷似的,他只负责沟通和传话,别人问他什么,他就带着问题去找那些大拿,问回来答案,就照本宣科的学。遇到问题了问他,他一准儿说没把握。一来二去的,再加上他从中说话,大半的专家都给调回来了。待遇肯定不能跟原来一样。扫厂间的,扫厕所的,看大门的,表面干的都是些不重要的活儿,赶到要开会批|斗什么的,就装装样子,不给受罪。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方爸干这些事儿,心里不怵。连厂子里,因为有他在,就有梅家的一层庇护在里面,到厂子里这个那个的人都少了。厂里也愿意有这么一位镇着。妖魔鬼怪都退避。
大家都领方爸的情,他那工作就好干了。一天天的,也不用他干啥具体事儿,就当个美人灯——摆设就行。去不去上班的,也没人强制他。工资拿着,还能跟那些专家把酒言欢的,当然,都是他从家里拿了酒菜请客。但是他高兴,乐意呀。总算是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人了。一帮子半大老头儿,聊一聊留学的二三事,再争论争论专业问题,苦中做乐的,日子也算自在吧。
要不是混到这个份儿上,方妈也不能大包大揽的说给瞿麦安排进厂当工人。如今方爸说一句话,那还真不算是难事儿。
“那您这现在算是挣钱养家了吧?”
一个月九十多块钱呢,赶上一般工人三个人挣的了。方爸这人是年少时靠着父母养,成亲了靠着媳妇养,自己就没挣过一分钱,老了老了,人家倒是养起家来了。
“酒馆一天也没桌客人,我看也没什么挣头儿,还养着那么些人,妈,以后可别给我们寄钱寄东西了,就指着我爸一个人的工资,多难的。再说我们的日子也不艰难。”方逐溪又转头说方妈。
向末也赶紧接话呢,别再让婆家以为她舍不得那些补贴,“是,爸、妈,别再给我们寄东西了。我们真不艰难。您儿子现在挣着两个人的工资,我管着两个厂子,也挣两份,一个月工资比我爸还多几十呢。家里还就我们俩带着您孙子,尽够花的。我大哥大嫂还每年给补贴粮食,真是什么都不缺的……”
方妈就摆手,“你们有是你们的,爹妈给的是爹妈的心意,给你们就拿着。我横不能家里要饭了,还给你们吃金喝银的就是。那些个东西,都是不好找的,布票油票啥的不好弄,你们日子再宽裕,没票那钱不得在家里看着?”
向末喜欢这个婆婆的爽利劲儿,跟上辈子的谷总还挺像的,不会装模作样,拿她当客人那么对待,就笑呢,“妈,这您就不知道了,俺们那是山沟里,管得松,对票看得没那么重。以物易物的时候多,认钱的也多,有钱都能买到的……”
家家的自留地化那么些,勤快点的,到村外远点的地方偷着开荒,赶晚上种,一家也不少收,还有进山弄山货的,河里打鱼的,那么些东西,都要票,能卖完吗?走的就是拿钱卖货的路子。在龙府县城十里远的十里铺村,那就是个大家都知道的黑市,家家户户都做中间商。上面知道不知道?肯定知道,但一直就存在,为啥的?领导也要买东西嘛,谁家里没个需要的时候呢?每回有检查的,必然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认家里还存着刚收回来的东西,收到信儿把东西往树林子里一埋,你查吧,保证干干净净。
她这一说,方妈眼睛就亮了,拉着向末的手,声音都下去三度,“真能够到粮食?”
能啊。
然后方妈就拍大腿,“哎哟,这可是救了命了。”
把方逐溪吓一跳,“咋了?家里没粮吃了?”那不得挨饿?
方妈白他一眼,转头跟向末说悄悄话呢,“你当咱这酒馆为啥人少的?不是咱东西不行,也不是客人不想来,是没法子呀。现在买粮食都要票,咱手里粮票不够,买不来那么些粮食,就酿不出来酒。为了多攒粮票,咱卖酒就得收粮票,可谁家的粮票都不宽裕,有几个能舍得拿来喝酒的?要想生意好,就得不收粮票。可咱这酒,是在郊县咱老家自己的酒窖烧的,拿酒票进的酒都掺水,不好喝,砸牌子。”
说来说去,就是没粮票,怎么转都转不开。
“你们要是在那边儿能弄到不用粮票的粮食,那我买。钱不是问题,有个价儿就行。”方妈很大气。
向末也很痛快,“行,回去我就找我大哥。到时候给您发电报,你要多少呀?”
那当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了。
好的。
婆媳俩嘀嘀咕咕的,就把买卖谈成了。
向末跟方逐溪在老家住了七天。虽说不让办丧礼了,但是人心是有的,怎么着也得给龙师父过了头七。晚上在那小院子的主屋里,偷着烧了两万烧纸,算是把丧事完成。
转天两口子带着瞿麦上火车回东北。向末嘴上没说,但这一离开家,晚上就一宿一宿的睡不着,想孩子,想到心肝肺哪哪都不得劲儿,耳朵边上老是闹闹哭唧唧的哼唧声。出来十多天了,她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