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晟正在伏案作画,他很少有耐心在案前画上两个小时,如果祁曜在这里,会轻而易举地发觉他心情不怎么好这件事。
六月下旬,雨季如期而至,每年的这时节他的情绪总是低落,这低落不是轻易的外在体现,他的眼里没有愁绪,眉眼也仍如春水般柔和,只除了反应慢上那么半拍,声音显出一些温吞的含糊。
再就是他画的仕女图,清一色的似笑非笑的细长眉眼,皆是乍看之下美而精致,细看却令人莫名生寒的神态。许是点睛的墨色太实,又或许是眼角始终低垂,透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长山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这位陛下含糊暧昧的表态,“杜坤阳这回确实有些过分了。”
瑕砾洲毕竟名义上归属昶,动它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杜坤阳不该越俎代庖,先斩后奏,无论成功与否,都难免掉价。
“罗远昭那个窝囊废,对同类倒是雷霆手段,杜坤阳在他身边闹出这么多小动作,他还被瞒在鼓里,看来人老了的确不中用了。”
厉晟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说花园里某株植株枯了,该拔除了一般。
“陛下,杜坤阳挑瑕砾洲下手,是想把它变成引信,他若得手,恐怕其他十叁洲会第一时间发生暴动。”
“这不是很好么,神飨教会和黥徒斗到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极东……司弥会第一个坐不住,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后招。”
长山忽地一跪,庭院泥泞,他也浑然不顾,平素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一瞬露出近乎哀求的软弱,“求陛下准我调兵前往瑕砾洲平叛。”
厉晟忽然把画笔一放,望着跪在门前的男人,“长山,你这算是威胁吗?”
长山默然不语,冷峻的脸被雨水打成缄默模糊的一片。
“她……会死的。”
厉晟慢悠悠拾起画笔,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又展开张纸,“插手倒可以,但不该由你来。”
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情倒是莫名好起来了,又展开张纸,寥寥画了几笔。
这回画的终于不是仕女了,而是一只鸟,被荆棘困缚而挣脱不得的鸟,将画笔移动到鸟的眼部,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睛,只留下一只空洞的眼眶。
脚步声渐近,厉晟毫不意外地抬眼,看着自暗处走来的青年,林星源的衣衫仍很整齐,步子也算平稳,经过跪立的长山身旁时,看也不看他一眼,阴沉压抑的眼瞳只落向这边,一时分不清是夜色沉重,还是瞳色更深些。
厉晟勾起唇,“你来了?”手一卷,他将未完成的画团成一张废纸,随意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还站着干嘛,坐吧。”
这间书房藏着许多儿时的回忆,女帝在世时,对厉晟严苛冷淡,少年一年里有叁百来天都被关在书房里,林星源那时更加年幼,时常跑来招惹他,小孩子没皮没脸,总是笑嘻嘻地来,再打架打到满脸满身都是墨汁,结果自然是两人一起挨罚。
“先让我猜猜看,跃渊号失踪事件配合调查通知,未经报备无理由使用a型以上特型机甲的检讨令,还有,”厉晟一转椅子,迎上林星源的目光,“盖亚联合研究协会对于你的精神稳定度是否够资格持有s级特型机发起的正式调查,我亲爱的皇弟,你究竟是因为哪个原因溜回来的?”
林星源一时没有开口,夜露沉重,他的身上带着冰冷的水汽,一跨腿走进来时,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总该不会是因为教宗突然友好访问米德加,你就灰溜溜跑回来了吧?”厉晟露出一副我果然猜对了的神色,“其实留在米德加才是最安全的,就算他再怎么视你为眼中钉,也不可能在眼皮底下对你动手,嗯?除非他疯了。”
微含抱怨的絮叨,自然而不显过度的亲昵,此刻的厉晟正如每一个普通的兄长一般。
林星源却懒得同他演戏。
“你把宋铭派往瑕砾洲了?”
“不可以吗?”厉晟轻笑,“盘蜃将至,那边出了异动,虽然无伤大雅,但也要派人前去视察,我知道你担心挚友,可也总得尊重他自己的决定吧。”
“你明明知道宋铭最憎恶黥徒——”,林星源说到一半顿住,沉默半晌,看着厉晟,一字一顿道,“她还活着,就在瑕砾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