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不安的,是沈浪瞧着这位王爷无论何时都一副佛里佛气的淡淡微笑,实在瞧不出他有没有恼了自己。
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礼多人不怪,防患于未然,沈浪偷偷瞄一眼王爷,一张雪白脸庞上,眉宇间仍有几分虚弱。
沈浪灵机一动,笑道:
“王爷虽然大度,不计较在下几番因故拖延,然,在下心中实在惶惑不安。
“苦思良久,想到几日前的特效药对王爷贵体侥幸有益,在下便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
顾宁远安静看她,微笑不变。
沈浪便自顾自说下去。
“不瞒王爷,在下乃一名商人,那味特效药,正是不才的一位属下所制。此番,如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改日便带了他上门造访,给王爷瞧瞧失眠之症如何?”
“不……”顾宁远听懂沈浪意思,下意识要拒绝,旁边侍立的陶管家突然朗声道:
“太好了!”陶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爽快应下:
“只不知改日是何日呢?”
沈浪爽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如何?”
“一言为定!”陶管家热情得仿佛当即便要上来给沈浪一个拥抱。
一旁顾宁远呆呆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和谐情景,笑容僵在脸上——
然这位陶管家是顾宁远母妃家里的旧人,一路看着凝妃长大,又一路看着顾宁远长大。顾宁远深知此番乃是管家关切他身体而应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半晌,顾宁远笑意微敛,却只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沈浪心中哈哈大笑。目的达到,心中一松,眼尾扫到亭外不远的糖葫芦,馋虫又动起来了。当下不做多留,朝王爷一拱手作别,领着初一,说走就走了。
沈浪脚步轻快,一连给初一和自己各买了三串糖葫芦,头也不回的,边吃边离去。
天边夕阳沉没,亭上风拂柳摇。
沈浪一走,顾宁远便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的。
陶管家见状,知王爷心里介怀,便开始语重心长的、对王爷解释自己此番冲动应下沈浪的苦心所在。顾宁远却只看着远处绿柳沙堤上,沈浪握着糖葫芦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
当晚,皇城,王府书房内。
琉璃灯高照,室内,夜明如昼。
王爷正在灯下,凝神看着沈浪白日送来的曲谱;手边放着送还的玉笛。
顾宁远看了一会,凝眉思索一番,忽拿起玉笛依谱而奏。
前半阙是他早就熟悉的,悠扬平和的调子,清心静气、涤瑕荡秽;然吹到下半阙,调子便渐渐转高,跌宕起伏、尖锐高昂……
然而,曲子转到下半阙,顾宁远只吹了几个调子,便觉头疼欲裂、心悸不已。
气息不足的笛声尖锐地飘了几个破碎的音调,便戛然而止。
门外守候的陶初闻声一惊,即时破门而入。
只见王爷正捂住心口,手中一松,笛子滑落案上。王爷伏于案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一脸痛苦之色。
陶初失声惊呼——
“王爷!”
顾宁远忍住头疼心悸,艰难道:
“快请云空大师来此。”
……
未几,王府内灯火齐齐亮起,管家陶瑾一脸忧色的领着云空大师,穿廊绕阁,直至书房。
书房内,顾宁远神色已恢复正常,只有脸色还微微苍白,透出几分疲倦与虚弱。
云空大师是苍山寺现任住持,而苍山寺乃雍都第一大佛寺。这一身份,可说举足轻重。
然云空大师其人,却是五短身材,一身百纳袈裟朴素至极,一张胖脸圆如鸭蛋,一脸的福相,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容,显得平易近人、可信又可靠。
乍一看外表,会觉得此人不过为其貌不扬一普通佛僧,然事实上,全雍都人都知道,苍山寺的云空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三道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博学程度并不亚于当朝学富五车的沈学士。
云空大师如此厉害,不用想,自然也被天子招揽入朝,以布衣僧人身份,料理心肝爱弟的身心健康。
实际上,于顾宁远而言,云空大师不仅为礼佛信仰上的领路人,也是有关他梦魇之境的唯一知情人。
顾宁远把桌上曲谱推至云空大师眼下,陶初与陶瑾还云里雾里,云空大师一看,却已明了事情的七八分。
顾宁远挥手示意陶初与陶瑾退下,垂眸看桌上曲谱与玉笛,神色略困惑道:
“大师,为何会如此?”
云空大师光滑的头顶在琉璃灯光下反光发亮,鸭蛋脸上却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半晌,不答反劝:
“王爷,依老衲之见,王爷不如就此放弃。”
顾宁远不语。
云空大师和气迎人的脸上罕见地眉头紧皱,再劝:
“佛说贪嗔痴怨,皆因执念伤人。王爷又何苦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锱铢必较至此?很多事情,看得太清,懂得太深,真相反而最伤人。”
顾宁远眼睛黑黝黝的盯着灯光,脸上逸出一丝苦笑:
“可这个梦,本王做了整整十五年。”
云空大师叹气:“也许正因王爷念念不忘,才始终不能摆脱此梦。”
顾宁远沉默。
窗外传来更漏滴答,书房内一时宁静。夜风入窗,只有昏黄的灯光轻微晃动。
云空大师一脸慈悲看着这位看似天神眷顾、实则命格多舛的王爷,眼神略有哀色。
良久,顾宁远神色淡淡,眼神却坚定不移,声音沙哑执拗:“本王偏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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