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讲道者的问题,陆照旋毫无犹豫、无需思索,脱口而出一句“情生情灭,不能阻我成道”,便是她承认情愫,又看淡情愫、一心大道的真实心境,以她对裴梓丰的了解,并不认为后者会与她有太大差别。
故而,裴梓丰会如是作答,以他的骄傲、以他的道心,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坦然到极致、真诚到极致了。
陆照旋虽想着这些,手下却并未停。她在左手手背上轻轻花了一个圆,将那支芙蕖轻轻靠拢,那太素白莲竟一点点地被她塞进了那圆圈中,变为一道菡萏图纹。
无论裴梓丰究竟是否当真不与她争这太素白莲,自己警惕些守好总是没错的。或许有些无情,人家已将无限真诚摆在她面前了,她却还想着谨慎防备。
但陆照旋就是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的心口不一,太多的情谊敌不过利益,不给别人任何背叛的机会,这比任何无由的信任都更能维系感情。
她将太素白莲收好,这才轻声道,“方才那故梦,倒似乎有些意思。”
按理说,既然是三千世界过往图景,理应是往事,可在那幻境中,讲道者分明称呼他们二人为“故往来客”,似乎那幻境其实是未来之事,这样一来,两者便相悖了。
裴梓丰微微颔首,“那图景之中,确乎有些门道,似乎当真是天外之事,那讲道者,也似乎确实是大能。”
一个修士于道途上究竟有几分斤两,讲道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到了这等悟道参道的境界,纵听不懂贵法妙语,也总能品鉴出一二分真意,知其造诣之高。裴梓丰与陆照旋听那人讲道,云里雾里,可并不妨碍知其必有真意。
“也许天外的世界,当真超乎想象。”陆照旋喃喃。
一场梦景,将两人同时带往九天之外,隐隐窥见那个磅礴浩渺的世界,便譬如井底之蛙窥见青天,向往之心一起,再难忘却。
裴梓丰与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声道,“你得了太素白莲,很快就能晋升问元了吧?”
从遐思中回归现实,陆照旋微微一笑,“我确实已杀了三个命中注定要杀之人。”
“待你晋升问元,留下传承,水墨功夫数千载,道器圆满后,击杀了明叙涯,也差不多也就能超脱此间,飞升天外了。”裴梓丰淡淡道,“天外的世界,也就可以亲自去看了。”
他兜兜转转竟是想说这个。
陆照旋莞尔,“这样算来,我离天外的世界,也确乎不远了。”
若给外人听见,只怕会乍舌连连。裴梓丰对陆照旋可谓过于信任,仿佛明叙涯是什么插标卖首之徒,只待陆照旋去取其性命。而陆照旋也当真敢认,似乎裴梓丰说的是什么事实一般。
她这心气委实太高,连年玖怕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但既然她与明叙涯早晚你死我活,那还是请明叙涯早日殉道吧。
裴梓丰凝视着她,轻声说道,“若有朝一日你要飞升了……”
仿佛欲言又止,言语停留在这一刻,不再继续。
“太素白莲既已到手,早些炼化、早些晋升,夜长梦多,终究不美。”他另起话头,笑道,“这玄元之争总该有个结局。”
陆照旋坦然回望,轻声道,“那么,我就是这个结局。”
***
莲池清净,大若岩寂寂,任山海境中过客来去,仿佛置身事外,沉静无声,不受尘俗纷扰。
然而这数百载寂寂之地,却忽地被人打破沉静。
莲池漾开清波,任人踏水而来。
天光波影中,她似乎是仙姬神女游戏红尘,盈盈然不似此间人。
陆照旋挽袖,微微躬身,于那无数菡萏之中,伸手去摘其中一支半沉于水中。她五指修长莹然,恰与那水面上一点朱色相合,于天光下衬出十分美感来。
指尖点在莲瓣上时,忽地冷光一闪,那浸在水中的白莲猛然疯长,转瞬便张开所有莲瓣朝她拥来,似要将她吞下。
陆照旋抽手去迎,手伸到一半,却忽地顿在那里,似乎无法完成这简单之极的动作。
黑影缠绵,化为一道朦胧身形,附在她背后,似轻拥入怀,竟慢慢融入。
不甘、恨意、追求、失望,伴着无穷戾气一齐涌上心头。
在这无边戾气中,除却所有最激烈的,隐藏在最深处的,是浓浓的恐惧与惶惑。千年过往、千年挣扎如潮,浪起涛翻,似要将她淹没在其中,永远难以挣脱。
陆照旋轻叹一声,顶上灵光一闪,黑影乍然成空。
而她继续伸手,慢条斯理地将那混朱白莲摁回了水中,赢得一声大喊,“你的心魔明明……”
“我的心魔就是我,你与我一起算计我?”
陆照旋微微一笑,沉入水中。
第88章 鬼府震荡,道统难衍
阳世之外, 鬼府之中。
明叙涯轻轻晃了晃手中茶盏,将其中茶水稍稍泼出些,唯余下半杯, 也不喝,只是拿在手中把玩, “算来,你入鬼府似乎已有近两千年了,世事当真如白驹过隙。”
“帝君说的是。”谢镜怜恭立,温顺应声。
“算来, 陆照旋于山海境中也闭关了两百年。”明叙涯意味不明,轻声道,“两百年, 没人去打搅, 什么都不缺,若还未晋升问元,那未免也太废物了些。”
谢镜怜心下暗惊,压住心绪,抬头去望明叙涯神情, 只能望见后者略显渺远散漫的目光,似乎在想些什么足以堪称遥远的事, 也许是时间上的遥远,也可能是距离上的遥远。
他的心绪,不在眼前。
明叙涯说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嫌弃陆照旋晋升问元耗时太久,耽误他什么功夫, 十分不满,甚至令他想要除掉陆照旋?
无论怎么说,陆照旋都是明叙涯筹谋多年的棋子, 如今长久苦心就要兑现,想来还不止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