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境?
陆照旋从未听说这个地方,更不会知道那阴阳合世符竟将她送往此处。她在心头过了一回,并不展露自己的一无所知, 只是淡淡道,“我也未料裴道友会在此处。”
她清清淡淡的, 仿佛过往的一切都不曾给她留下痕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中图景,她从未沉浸。
但他知道不是的。
她的情感远比表现出来得丰富,也远比她以为的强烈。
她以为自己平静的、淡忘的, 回首时,也几乎催人心折。
回顾明叙涯带给她的苦厄与挣扎时,她的恨意浓烈胜过最醇厚又最苦涩的酒, 就在那一刻,炽烈得令他沉浸,与她同悲、同恨、同愁。
她是明珠一开照破山河,是风雪一度遍染江山,是浪涛一跃飞渡沧海,是大开、大合、大狂放、大炽烈。
但她也是月华轻洒暗莹静水,是细雨蒙蒙恐伤海棠。老庙听雨,她与他并肩数瓦,无视萍水相逢、无视修为天壤、无视身份云泥,只因心存一点温柔。
千万年后,他忘却过往的一切,却永远保留着一份笃定的自珍自视,笃信自己永远独一无二,笃信自己有决心去证明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她给予他最宝贵的东西。
而她自己,却好似忘却了这曾给予他人的、成为旁人永世不忘的笃定。
她不信自己独一无二,不信自己不可替代,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无可替代,也没有人独一无二,然而她又说她修道是为了不被替代。
她就好似曾经的他,因坎坷与苦厄而冷漠,又因失败与磨难而否定。然而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冷漠,他们心头总还有一个声音始终说着不。
如果不是笃信自己无可替代,又怎么会信终有一日能因修练而无可比拟?
归根结底,她和曾经的他一样,只差破浪而行。
待风浪俱为过眼时,终会大放光华。
裴梓丰望着她,忽然想起离开聚窟洲时,年玖所言,“上次是命中注定,这回是缘分使然”。
也许,他们的每次相遇都是缘份使然,只差分毫便是错过。
然而,也许每次相遇也都是命中注定。
“看来,鬼世夜游图在你手中,正是物归原主。”裴梓丰忽地微笑了,“兜兜转转,先后自鬼府、沧海岛、祖洲辗转无数人之手,最终还是由我完璧归赵,实在是……缘份。”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这种并非笃定、全凭天赐的感觉。
然而他也不喜欢命运这个词,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无法自主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的每一步、每一分都是确定、不容置疑而无可更改的,是他亲手造就了每一个瞬间的自己。
然而唯独是她,让他对这两个词无端感激。
而陆照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作答。
其实她心乱如麻。
裴梓丰就站在她面前,过往的千丝百缠既令她恨不得斩落,又令她犹犹豫豫、无限温存,从中汲取力量。
然而这些绵缠温存隐隐约约地牵绕,只能混在过往的无数仇怨、恨意之中,全为后者所遮盖,成为无数涌来的记忆中不足道、不起眼、不强烈的那一部分。
她几乎想落泪,又无端想冷笑,可到头来,却不知究竟是对着谁。
她与裴梓丰太相似,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经历,她笃定,这世上若有谁能理解她此时的感受,那一定会是他。
那发自灵魂的不甘、痛恨、可笑,随着过往的经历越清晰,也就越相应越强烈,好像一把可以燃尽一切、燃尽自我的火,炽烈地燃烧,不顾一切。
她越是感到这不甘、恨意与痛苦,便越是理解他、越是怜惜他,甚至想到他转世三千载终启记忆时的苦痛,那一定非常让人难以忍受。
——就好像,现在的她一样。
奇怪的是,她并不怜惜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可怜,更不认为自己应该被怜惜,反倒对另一个人心怀温存。
陆照旋于这不甘与恨意中,清晰地明白,她的这些感受,无一不是明叙涯送给她的大礼。
她已习惯于苦厄、坎坷、磨难,甚至因此而排斥任何由这些带来的情感、排斥任何会被打为脆弱的情绪。
本质上,她认定她不能稍有脆弱,那是弱者的反应。
然而事实真的是她想的这样吗?
陆照旋比谁都明白,不是这样的。与其说她排斥这些情绪,不如说她排斥成为弱者,而这强烈的排斥,来源于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她本该笃定、无畏,是谁让她心怀不安,又是谁让她心怀恐惧?
“鬼世夜游图是我师尊的东西。”陆照旋敛去所有情绪,淡淡道,“不是我的东西,算不上物归原主。”
裴梓丰是没话找话说,陆照旋知道。
倘若在往日,他绝不会如此笨拙,而她也不会搭理。
然而此刻,她也仅仅只是想说点什么,至于究竟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裴梓丰无声地笑了。
他似乎在笑她,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好罢,你承令师衣钵,纵不是物归原主,总也算完璧归赵。”他似是叹息,又似是恬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