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代人是在哥汝官定钧的熏陶下长大的,见过的每一件陶瓷都有着极致的美,淡雅的、清丽的、浓重的、破碎的,每一件窝到心坎里手指都不忍碰一下,每一件都足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代表着那个时代最顶级的工匠最震撼的技艺。
梁佩秋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想不出新东西,只能把这些凑一起。”
徐忠哼哼:“糊弄老头子是吧?你呀,和稚柳一样学坏了,都知道揣摩上面喜好,咱们这位皇家可不就喜欢华丽物件吗?”
大龙缸如此,皇瓷亦如此。徐忠叹气,“求存虽不易,匠心不能死啊。”
“您放心,我明白的。”
徐忠点点头:“你不嫌我倚老卖老就好。这两样东西你收着,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说着,他解开精心包裹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两块丕子,放在案上。梁佩秋左右细看,推测是釉料。
“这是?”
“冬令瓷过去了,后面还不知有什么,那太监一天一个样,如今湖田窑得安庆窑庇佑,暂时无虞,这东西就给你自保吧。”
徐忠还想卖个关子,一旁的阿鹞却是忍不住透露:“在河南钧州找到的,是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宋代才有的名釉配方。”
梁佩秋一惊,忙推回去:“不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要知道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原料已是绝品,宋朝灭亡了几百年,除了皇宫保存下来几件钧窑瓷,民间再未出现过。可想而知面前的丕子倘若真是玫瑰、翡翠的原始釉料,只要研发出来,就是举国哗然的大事。
阿鹞又给她推回去:“你不用太在意,这也不是我们找到的。”
“那是?”
阿鹞不确定能不能说,转头看徐忠,得他点头许可了才道:“是新官啦,他叫人送来的,让湖田窑研究。不过我爹爹怕研究坏了,浪费釉料,才做个顺水人情给你。”
“你这丫头!真当你爹江郎才尽了连个钧窑瓷都试不出来?便我不行,湖田窑还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说什么浪费,谁怕浪费,徐忠不管怎么样,嘴一定要硬。
阿鹞不揭穿,冲梁佩秋挤眼睛。
梁佩秋却笑不出来。
钧窑瓷一旦重现江湖,湖田窑便如穿上金刚罩,安十九绝不敢再随便欺压。这两块丕子,分明是周齐光给湖田窑的退路。
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收了。
徐忠看她执意推拒,不免叹息:“倘若柳还在,不管你有多仁义,这料子我都不会送出。他是最懂土脉、火性的,选料也相当谨慎,做的东西可以说精莹纯全,又很钟爱仿烧创烧名窑诸器,无不媲美,各种名釉名料,都能巧出天工。他若还在,洋紫、法青、抹银、彩水墨、洋乌金、珐琅、洋彩乌金、黑地白、黑地描金、天蓝这些釉色这些技法,肯定不在话下。”
土则白壤,而埴体厚薄惟腻。厂窑至此,集大成矣。徐稚柳若能百年,何来湖田窑一说,便只“徐窑”二字,足以走遍海角。
可惜他没了。
梁佩秋看他弓着背,鬓边已生白发,望着将黑不黑的天似在垂泪,又极力掩饰,即要脱口而出那句“或许他还活着”,转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在齿关打住。
他非但不认她,先前还对她屡次刁难,这中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她等了他很久,一直没等到他来,足见他的徘徊有多深重。
其实几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惧怕等待。当初为蓬下纳凉的约定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每一晚,放到眼前都是宝贵经验,她已经等得起了,不止那每一个夜晚。
她对徐忠说:“我和安十九已经撕破脸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可他在任督陶,瓷业就是他的政绩,这一点离不开民窑支持。景德镇古器一行,以湖田窑和安庆窑称大,甚至可以说是垄断,他不太可能扶持新窑,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实情况是,国库没钱,钦银有限,然而王孙贵族对陶瓷需求旺盛,皇帝的喜爱便如一柄双刃剑,同时悬在安十九和他们头上,利用得当的话,剑不是不能指向权贵。
徐忠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
某些时候,他在她身上看到徐稚柳的影子。再想想,她走的每一步,何不是在走徐稚柳的老路?
“你、你有何打算?”不待她作答,他忙又道,“事若不能万全,便不急在一时。”
“我知道的。”她眉眼弯弯一笑,“您放心,我不打无准备的仗。”
徐忠提着的心放下去。
还是不一样的,徐稚柳的正义是离弦之箭,难免刚硬。而她多了些软和,更为注重方圆。
同样是算计,徐稚柳估的是人心,于情字一事稍有欠缺。梁佩秋就不一样了,她认情,也用心。
所以,即便站在同一个岔路口,赢的也是她。
这一局,输的是柳也是小十九,赢家只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