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喜浅尝,家父不允多饮,说是……失了庄重。每日一杯,权当止瘾。”
徐少昀心想,这是姑娘家用过的酒壶,于是摇手道:“不了。”
诸葛悠低声道:“公子救了妾身,权当礼敬,还是……公子嫌弃?”
徐少昀见她失落,只得道:“多谢姑娘。”说罢接过葫芦,不敢就口,高举过顶,酒水倾下,香味甘醇,果然是好酒。
他将酒壶递还给诸葛悠,一会后,诸葛悠问道:“公子忙了半夜,累了吧。”
徐少昀正要回话,忽地一阵头晕,笑道:“是有点……困。”
诸葛悠定定看着徐少昀,笑道:“陈公子真是有趣。”说着站起身,将酒壶里的酒倒空,徐少昀见她举止奇特,正要开口询问,又是一阵头晕眼。
“你连番动武,又划船,酒又助血气,昏得更快。”诸葛悠呵呵笑道。
什么酒气……什么昏……她在说什么?徐少昀没想明白,眼前一……
“你真是个傻子。”
※
再次醒来时,徐少昀发现自己全身湿答答,被绑在一根木棍上。
显然自己是被泼醒,他还没有弄清楚情况,只觉得有点冷。
第二桶水泼来,把他呛得鼻子胸口难受,忍不住咳嗽。
“大小姐去哪了?”
坐在他面前的,是点苍那位领军。
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徐少昀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知不知道大小姐去哪了?”
“我脑袋还很乱。”徐少昀问:“怎么回事?”
“再说一次你是谁?为什么会来常县?又为什么要帮大小姐逃走。”
徐少昀总算恢复些神智,答道:“我叫陈凌崖,现任浙地西池帮掌门,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爷的好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信,带我去西池帮问人就知道……要不,带我去大点的分舵……”
最好不要,如果现在身份揭穿,那脸真的丢光了。
“我没不信,我们发现你时,你被扔在岸边,船只已经不见,我知道你也是被大小姐骗了。”那壮汉道:“我就是要问清楚。”
“我……好奇三公子的媳妇长怎样,就……来到常县。”
自己的脸丢光了,只好借一点别人的脸来丢。徐少昀把事情始末说了大概。幸好黄柏在场作证,他虽愤恨自己胡闹,但碍于丐帮点苍两家的颜面也不追究,再说,点苍有更大的麻烦要徐少昀隐瞒。
“大小姐跑了。”那壮汉便是闻名的点苍高手,外号只手翻江的池作涛,只听他道:“车队会继续前进,我们会找回大小姐,你保密这件事,我们就不向徐帮主禀告是因为你让大小姐逃走。”
“大小姐不想嫁吗?”徐少昀感觉到自己被侮辱,其实他本来也不觉得诸葛悠是真心想嫁他,九大家的儿女,想嫁娶自己要的,就是难如登天。
但他现在有种被诸葛悠看不起的感觉,虽然诸葛悠并不认得他,但因为昨晚的遭遇,徐少昀反而觉得落实了自己活该被看不起的屈辱。
“我们是属下,不清楚大小姐怎么想。”池作涛回答。
“大小姐是怎么逃走的?”松绑后,徐少昀又问,他想不通诸葛悠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点苍车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又怎么被路归雪带走。
“先是库房起火,大家去救火,后来又是大小姐房间起火,大家又去救火,等灭了火,就发现大小姐不在房里。”
“大小姐买通夜榜?”
“大小姐一路上都被看着,没法跟夜榜谈事,而且她也不可能知道在点苍以外的针。”
这倒是没错,即便是自己,离了丐帮领地也不知道哪里找夜榜的针。他还想再问,池作涛却道:“你不必再管这件事。”
点苍的车队照着预定行程,继续往绍兴去。他们可能会走慢一点,拖延一点,好方便找到大小姐才回去。
他无法想象这批车队抵达绍兴时,如果没有新娘,那会多尴尬。
事情结束了,想见的人也见着了,剩下是点苍的烦恼,回绍兴等结果就好,徐少昀回到客栈,左思右想,却是越想越不满。
假若诸葛悠回来成亲,就会知道丈夫就是那个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傻子,假若诸葛悠不回来成亲,自己不但还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还是个被抛弃、看不起的丈夫。
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少昀从床上跳起。
自从福州一案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做一件事”的冲动了。
那件事之后,他灰心丧志,自觉对不起死去的两百多村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徐家名声,甚至想以死谢罪。
但让他心寒的是父亲的态度,比起两百条人命,父亲更在乎的是徐家的威望,他从父亲的态度看出,父亲不在乎自己害死几条人命,不在乎那两百馀个村民,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自己让他丢脸了。
那一刻起,他对自己失望,也对父亲失望。他不再想用表现良好来讨父亲欢心,所有政务上的工作对他没有意义,他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最后也会被推上某个高位,或许是个总舵,又或许是长老,他总会被放到父亲棋盘上最合适的位置,用来巩固家族的权力。
而已经足够富有的徐家,也不用为了俸禄汲汲营营。
他再也找不着想做的事。
但诸葛悠激起他的好胜心。
他一定要亲自抓住这娘们。
他或许不知道诸葛悠是怎么逃的,但找到诸葛悠或许还比较容易一点,他毕竟是刑堂堂主,很清楚去哪里找线索,徐少昀快马加鞭赶到柯城,找了镇上最大的一间当铺。
“今天早上有没有一个姑娘来当值钱的珠宝或黄金?”他问:“那姑娘有没有说她去哪儿了?有没有问路,又或者,她有没有问哪儿好玩?”
找完当铺后,他到了马市。
“那姑娘买了什么颜色的马?”他问:“来买马的姑娘不会太多,你记得她问过什么吗?”
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是诸葛悠并没有远遁,就近在柯城北边三十里的石梅岭,那几乎一下就能找到。
这反而让他觉得太容易了些,虽然如此,见到诸葛悠时,他依然激动万分,他若无其事地绕到诸葛悠面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诸葛悠不可置信。
“两样东西,所有逃犯都得准备。”徐少昀露出一脸无所谓,成竹在胸的模样:“钱跟马。”
“你是准备上轿的新娘,跟着车队,平日没有销,你没有支持你逃走的银两。你又是坐船走,那船小,走不快,容易被追上,你得换马。”
“你还问了附近哪里风景好。”徐少昀几乎要大笑出来:“这能找不着你?”
“陈公子以为自己很聪明?”诸葛悠忽问道:“那你知道妾身是怎么逃出来的?”
徐少昀一愣,道:“我不知道,不过路上姑娘可以慢慢解释。点苍的车队不远,我送你回去,池前辈应该能管住你。”
诸葛悠淡淡一笑,神色凄然:“那你想过,妾身设了这么个局,从昆明到绍兴,千里迢迢,却为何偏偏要在常县逃走?”
徐少昀摇头:“我不知道。”
“妾身逃走之后,明明能快马逃逸,却又为何留在石梅岭?”
徐少昀还是摇头。
“点苍车队是不是不慌张,好像不担心我不回去似的。”
说起来,池作涛确实不慌张,照理而言,大小姐婚前逃走,这得是多大惊动,点苍车队却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连自己误放大小姐也不追究,只是放慢脚步,好像知道大小姐一定会回来似的。
诸葛悠苦笑摇头:“公子着实不够聪明。”说着拔下发簪递给徐少昀:“妾身只有一事求公子帮忙。请你走一趟徽地黄山,找一个叫杨如春的公子,对他说,诸葛悠终究是九大家的女儿,这样一句就够了。”
黄山就在柯城北方,恰是浙徽两地交界,徽地是武当地界……
一瞬间徐少昀全明白了,九大家的女儿终究不由己身,无论嫁的是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池作涛之所以这么轻描淡写,就是知道诸葛悠终究会回头,诸葛悠不远遁,也是因为始终下不了抛下一切私奔的决心。
“我留在石梅岭这么近的地方,就是拿不定主意。”诸葛悠叹道:“我跟自己说,如果真没人找到我,那我就不顾一切走。”
徐少昀,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是人家给你的机会,徐少昀暗骂自己,对找来石梅岭这件事更感愧疚。
他把发簪握在手里,看着眼前姑娘,不由得有些嫉妒那个叫杨如春的男人。
诸葛悠怔怔望着远方,眼神空洞,彷佛这辈子就被这场相遇给淘空似的,幽幽说道:“陈公子,我们回点苍车队吧,池师伯还等着妾身呢。”
徐少昀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小姐,留步。”
诸葛悠回头,神色疑惑。
“池掌门不知道我来找你。”徐少昀甚至觉得有些心痛:“我跟徐三公子交情颇深,能向他解释,他不会介意,这件事我跟徐三公子会处置,绝不伤及点苍与丐帮情谊。”
“公子要放妾身离开?”诸葛悠讶异。
徐少昀点点头。
“倘若丐帮怪罪下来……”
“你别小看徐三公子,有他当靠山,我不会有事。”
真希望这句话能在这姑娘心中,为徐少昀这三个字加点份量。
“多谢公子。”诸葛悠眼眶含泪,盈盈一拜。
徐少昀苦笑道:“这支簪子我就交给徐三公子当作信物,你去吧。”
留个簪子,也好当个纪念。
诸葛悠风一般的走了,徐少昀叹了口气,策马下山,心想:“那个叫杨如春的公子,不知道是怎样人物,能得诸葛悠这样聪明的姑娘垂青……杨如春?”
他越念越觉得这名字古怪,刚下梅岭,一个蹲在路旁的牧童走上前来,递了张纸条给徐少昀。
“刚才山上有个姑娘下来,他说,若见着山上有个大鼻子哥哥下山,就把纸条给他。”
“喔?”徐少昀好奇,正要去拿,牧童却道:“姑娘说要收一两银子才能给你。”
一两银子给个孩子会不会太厚重?点苍大小姐把银两也看得太薄,这钱的习性跟徐家相似,往后的日子受得住吗?
徐少昀捻了块碎银,约莫是一两上下,交给牧童,换来纸张,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春如杨”。
什么意思?春如杨、春如杨,蠢如羊?
“操!那个姐姐往哪个方向去了?”徐少昀惊觉上当,气得破口大骂。
牧童指向东边。
徐少昀策马急追,直追了半个时辰,连个人影都不见,忽地惊觉不对,又调转马头回到石梅岭,那牧童还留在原地。
“那姐姐还有没有跟你说别的?要多少银两?”
“姐姐说,如果你没给钱就指这,如果你再给一两银子……”
徐少昀塞了一把碎银给牧童。
牧童指向北边。
徐少昀也没追,早追不上了还追屁。
斗不过这姑娘,颜面不只扫地,还被人践踏。他现在巴不得诸葛悠一去不返,千万别回来成亲,这样丢脸的就是陈凌崖……
※
馀州西池,天下名胜,被诸葛悠耍弄后,徐少昀就来这散心,一躲就是五天,家里派人催他赶回绍兴成婚,他也不理会。
他知道老婆早就跑了,最好别回来。
每日一早他便起身,到了午时就去西池边走走。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绕了一圈西池才回西池帮休息。
距离婚期剩下五天,从点苍车队拖拖拉拉,越走越慢,看的出来他们正在焦急。
西池从不缺游客,这几日游客还比以往多许多。
徐少昀就坐在凉亭旁赏鸳鸯,既然已经休假,那就好好休息,把那些烦恼事都抛去。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点,是因为他还在等一个机会,那只小狐狸实在太狡猾,他必须镇静,等待,守株待兔。
忽地传来一阵喊叫,就在凉亭附近的回桥上,一群人围成一团。
一名西池帮弟子禀报道:“禀帮主,抓到了。”
终于成了,徐少昀心跳加速,这孤注一掷终于赌对了。
诸葛悠很快就被押到凉亭边来,其馀弟子各自散开,离凉亭远远的,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你别想跳湖逃生。下边兜了渔网。水脏,捞起来麻烦。”徐少昀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看你?”诸葛悠问,她没料到自己一靠近西池,刚踏上断桥,还没看清楚陈凌崖的模样,就前后遭堵,被一群弟子包围抓住。
徐少昀气得牙痒:“你把我耍成这样,要不来看看我有多凄凉,我都觉得你对不起自己。”他说完这话,吸了口气恢复平静,接着道:“我让整个西池帮的弟子都乔装成游客,只抓你这大卧蚕。”
诸葛悠笑道:“真费大劲,有没有酒?”
“有。”
“陪我喝几杯?”
“不要。”徐少昀道:“你现在叫我吸气我都不要。”
“吸气。”
“不要。”徐少昀扭过头,耍性子不理会诸葛悠。反倒惹得诸葛悠噗嗤一笑。
下人很快就送上酒来。
“不至于不敢跟女人拼酒吧?”
“不要。”
诸葛悠只好自斟自喝。
看诸葛悠喝酒,徐少昀才庆幸自己没有答应跟她比酒,这姑娘喝酒像鱼喝水一样简单,忍不住问:“你到底能喝多少?”
这姑娘总能让自己意外。
“我喜欢微醺,不喜欢喝醉。”诸葛悠道:“所以我时常喝,但尽量不醉。”
“你是怎么逃出常山门?”
“出发前钱请夜榜在那天放火烧房子。”
“夜榜不会绑点苍大小姐,这太冒险。”
“我没叫夜榜掳人,我只是叫他那天在常山门放火,烧大小姐房间。这夜榜能办。”
“你怎么知道哪天你会在常山门?”
“我是大小姐。”诸葛悠笑道:“我喜欢走快点就催促,我喜欢走慢点,就说不舒服要休息,这不由我拿捏,我总会在那天到常山门。”
“然后?”
“车队入常山门,就会把那十几箱嫁妆放到库房保管,常山门到处都是守卫,我闯不出去,但是走到库房却不难。只要在库房放火,他们就会赶紧把库房里的财物搬到后院,我躲箱子里就能到后院。”
“哪来的空箱子?”
“我离开点苍时就准备了一个空箱子,里头装的是烧过的木头,我掏出木头蹲进箱里,火势一起,没有痕迹。”
“你不怕被烧死。”
“快烧死了我自然会跑。”
“再来?”
“库房的火还没灭,大小姐的房间就起火了,你说,这谁还有空管库房跟后院?所有人都跑去救火,我就能从箱子里出来,摸黑翻墙逃走。”
“但你是被路归雪抬出去。”
“我那时也不知道原因,正要钻出去,就被人扛着走。事后一想就明白,夜榜里有人听到消息,想趁火打劫。我索性装昏,等他们把我搬出去,再找机会逃走,然后陈公子你就来了。”
徐少昀点头:“我查了路归雪案底,他是大盗,专偷大户,应该是夜榜的人知道那天会起火,与他合伙趁乱偷窃。”
“夜榜也该整顿,这不合规矩呢。”
“所以路归雪是个意外?就这么简单?”
“二叔常教我,任何计画都会有意外,越复杂的计画意外越多,所以简单就好。”
“你在离开点苍那天就作好准备?”
“又不难,准备一个空箱子,安排夜榜找一天放火而已。”
“石梅岭上的故事?”
“现编的,我其实没想到你能找来,毕竟你瞧着……挺不聪明。”
“你怎么知道我会放你走?”
“你连个现抓的贼都不杀。”诸葛悠笑道:“肯定容易心软。”
“你就这么不想嫁徐三公子?为什么不逃得彻底点,别再回来了。”
诸葛悠想了想,倒了杯酒自斟自饮:“爹要我嫁的时候,我不肯,我拿把刀抵自己喉咙,说要落个一拍两散,就这时,我二叔来了。”
诸葛悠的二叔就是诸葛然,江湖上没人不知道诸葛然是谁。徐少昀虽没见过这名人,依然能分辨诸葛悠正学着她二叔的口气:
“我二叔说‘你这傻孩子,就没从你二叔身上学到一点聪明,收起你那把小匕首,你要真想死,这么白白死了不可惜?点苍少个姑娘,你爹少个女儿,都是点苍亏本。你嫁过去,要是瞧着徐放歌的儿子不顺眼,把这刀插他身上,一刀捅不死,他此后也怕你,一刀捅死了,徐放歌只好找你爹兴师问罪。你爹也难堪,要是徐放歌扣着你作人质,你爹还得想办法救你,你又能活,还能让你爹恶心,这不值当多了。’”
徐少昀听得目瞪口呆。
“我是这么打算。”诸葛悠道:“就算注定是要嫁去绍兴,我也不想照着爹的安排走,他要我走柯城这条路,我偏要走馀州这条路。他要大队簇拥着我走,我偏要一个人慢慢走,爹,女儿就是跟你怼上了。”
这种徒劳无功的抵抗,徐少昀似乎也能体会。
“要不,你带我私奔。”
徐少昀一口气差点没呛出来。这算什么,自己抢自己老婆?
“我其实挺喜欢你。”诸葛悠咬着嘴唇说道。
徐少昀竟觉得脸上微热,心跳加速。
“跟你跑了,能恶心我爹,让丐帮颜面扫地,又能让我遂心,好极了。”
徐少昀也不知道诸葛悠说这话有几分真心,只道:“我的家眷都在馀州。”
诸葛悠撇了撇嘴,又多喝了几杯。
“行吧,那个徐三要是比不上你,你得多来看看我,尤其趁徐三不在的时候。”
徐少昀嘴角抽动,这姑娘当真糟糕至极,却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爽飒女子。
“没别的问题,就送我去绍兴吧,池师伯等很久了。”
送走诸葛悠后到成亲的这五天,徐少昀彷佛度日如年。
※
婚礼照常举行,甚至没多少人知道诸葛悠逃婚的事。
徐少昀不敢多喝,就是装醉装得彻底,等不及要入洞房。
正如诸葛悠所言,他方掀开红纱,诸葛悠就一刀捅来,幸好他早有提防,双手抓牢诸葛悠双手。
“看清楚,是我,我是陈公子。”徐少昀咧开嘴大笑:“最后还是我骗到你。”
诸葛悠瞪大眼睛,气得满脸通红,刀子戳得更大力,徐少昀无奈,只得将妻子推倒床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