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进退维谷(上)
齐子概披件袄,戴上毡帽,推开房门,确认外头无人,这才走出房间。
天色初明,十月的陇地已是呵气成雾,他离开崆峒城,低着头,趁着天光未明望城南而去。
他不想被人认出。
“三爷好!”夜巡的银卫正要收队回城,肃立在道旁齐声招呼。齐子概点了点头,有些尴尬。
“三爷早!”挑着腌菜担子的小贩大声吆喝,语气甚是恭敬。
不一会,早起开门做生意的百姓纷纷打招呼:“三爷早!”“三爷吃早饭了没?这有馒头!”“三爷若不嫌弃,喝碗汤祛寒?”齐子概只得一一阖首回礼。
娘的,就我这身量,谁认不得呢?反正也藏不住,齐子概索性昂首挺胸,免得形迹鬼祟更引人注意。
崆峒城只有一面对着关外,随着居民增多,土堡渐次往南扩展,过了人潮最密集的区域又渐次稀落。那已靠近东边山地,七八座比邻的土堡只有八到九尺高,都很残破,显然少有人住。齐子概策马而来,王歌从左边一座土堡走出,拱手行礼:“三爷!”
齐子概将缰绳递给王歌:“帮我看门。”来到那座土堡前,敲了敲门,不等里面人应答,一把推开门。
一屋子酒气扑面而来,齐子概弯腰进屋。地上散落着十几个酒坛,一根拐杖架在炕边,炕上躺着个矮小身影。
“小猴儿,起床啦。”齐子概推了推诸葛然,见他不动,索性抓着他衣领一把拎起,“起床啦,爷来看你啦!”
诸葛然张嘴打了个酒嗝,一股子酸臭味熏得齐子概一个仰头,后脑勺砰地撞上屋顶,扑簌簌抖落一地灰。齐子概嗷呜一声,把诸葛然扔回炕上。
酒这玩意,喝的时候好,闻着别人身上的可恶心了。
诸葛然睁着醉眼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也不拄拐杖,径自在桌上酒壶堆里翻找残酒。他就着酒壶咕噜噜灌了两口,才把酒壶递给齐子概,问道:“臭猩猩,来点?”
齐子概看着遍地酒坛,皱眉道:“小猴儿,你这喝法,得把你爷爷喝穷了。”
“伱本来就穷。”诸葛然呸了一声,忽地捂住嘴,跛着脚推开窗户,双手撑着窗沿,踮起脚尖,哗啦拉往窗外吐出大摊残秽,尽是些羊肉、白面条、泡儿油糕。诸葛然吐了一波,还未站稳,又吐了一大波酒水。他满脸通红,用力揉了揉前额,拿出条洗破的手巾擦拭嘴角,喊道:“王歌!再打几斤酒来!”说完又去翻找残酒。齐子概也不拦他,拉张板凳坐下,他得坐着才不会撞着头。
“小猴儿打算醉死?” 齐子概倒了杯水给诸葛然,诸葛然拎起茶壶大口朝嘴里灌,泼了一脸一头,也不知是喝水还是洗脸。
“醒着也没意思。”诸葛然吁了老大一口气,眯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王歌提着两坛酒进门,恭敬地放在桌上,收拾起屋里的空酒坛,顺道在齐子概耳边低声道:“副掌喝太凶,钱不够使。”
齐子概道:“赊吧。”
“赊过啦,还欠着几两银。”王歌偷睨诸葛然,恭敬道,“总不好拿三爷的名头抵押。”
诸葛然瞥着眼,拄着拐杖对齐子概道:“臭猩猩少拿这话挤兑我,老子以前送的礼物值几千两,喝你几斤大曲算不上事。”
“我千里迢迢去救你一命,算银货两讫。你喝酒喝得像淹死的鲤鱼,我这点奉禄受不起副掌折腾。”齐子概道,“明日起,一日最多两坛,逐月半减。”
诸葛然骂道:“操!几千两银子,怎么使的?”
齐子概理直气壮:“十几年走南闯北,救孤助寡打架闹事,哪处不银子?”
诸葛然骂道:“你还有理了!堂堂崆峒武部总指,拿不出几两银子?寒碜!”
齐子概正要回嘴,见王歌一脸尴尬地侍立在旁,挥手道:“看门去。”等王歌怀里兜着七八个酒壶离开,齐子概才道:“小猴儿真打算就这么过日子?”
诸葛然拍去酒坛上的泥封,自顾自喝下:“要不你说说,我还能怎样?”
诸葛然来崆峒避祸,齐子概特地去接应,好不容易将他救回。诸葛然毕竟是点苍唐门两派通缉犯,崆峒不好明目张胆收留,诸葛然也觉得躲起来好,就藏身在崆峒城东南山上废弃土堡里。齐子概让王歌费心打扫,除了几个心腹轮流看顾,没人知道诸葛然藏身此处。
诸葛然本还有些想望,诸葛长瞻毕竟没赶尽杀绝,顾东城是将才,衡山大战若点苍得胜,夺得盟主,等个几年,等诸葛长瞻夺了听冠之位,扶植他跟毓娘的儿子当掌门,自己重回点苍还有机会。
他很清楚,一旦点苍落败,衡山取得盟主之位,自己必然就是替死鬼,得背起点苍侵犯衡山边界的责任,那可不只是几个门派的通缉,得是九大家共诛的大罪,天下再无他容身之地,崆峒也收留他不得。
他每日躲在土堡里,除了喝酒睡觉别无他事,只半夜才走出屋外透个风。他等着一线生机,结果却让他失望,娘的,最后落得跟李景风一样的下场,都是九大家的通缉犯。
不,比李景风还惨。李景风被通缉,黑白两道还给他几分薄面,自己是人人喊打,比落水狗还不如。
齐子概知道诸葛然心灰意冷,眼下已无处可去,尤其那形貌跛脚,走哪儿都得被认出,差不多得在崆峒躲一辈子了。
诸葛然一直志在史书留名,无论臭名还是美名,后人或骂或赞都是一页精彩。“现在真就一笔了,点苍第十一代副掌诸葛然,作恶兴兵,谋逆犯上,出亡,不知所踪。”诸葛然这么说着,“这还不止,说不定连副掌门身份都得划去。”
他再也没机会回到九大家了。投靠华山?别说诸葛焉以前就拿鼻孔看老严,老严那度量,一来不会信他真心投诚,二来真要出了事,肯定第一个拿他献头,照诸葛然的说法就是:“脑子跟屌换了位才去投靠华山。”
投靠静姐吧?诸葛然也不肯,说青城跟衡山走这么近,收留自己会引来李玄燹猜忌,不是好去处。齐子概明白他是不想在楚静昙面前丢脸。
诸葛然又喝了几口酒,不住揉捏额头,脸皱得跟包子似的,显然头疼得厉害。放下酒壶,他回炕上坐着,两眼呆望着墙壁。
这好友无处可去,一身长才再无用武之地,还被夜榜剥了皮,连钱都没有,齐子概不禁有些怅然。
“人到绝处,方见霹雳手段。”齐子概道,“你鬼主意多,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好路子?”
“先找个女人给我。”诸葛然道,“没权没势没钱没酒没女人,活着没意思。”
齐子概摊手:“你要不怕被认出,尽管找去。”
“崆峒也住不了多久。”诸葛然道,“等朱爷回来,要没带着我的通缉令,我切了泡酒。”
“别糟蹋酒。”齐子概自斟一杯喝下。他自己也有烦恼,只是见诸葛然自暴自弃的模样,一时不好开口。
“小房呢,怎么没跟你来?”诸葛然问。
“我躲过她才来的。”齐子概又斟了一杯酒喝下,接着又倒了一杯。
“怎么了?”诸葛然狐疑地问。
“等你脑子清醒了再说,跟个糊涂猴子有啥好讲的。”
“我喝得再醉也比你清醒。”诸葛然骂道,“你脑子通屁眼,一眼望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