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情故摸了摸怀里的书信,先到襄阳帮拜访俞继恩,一照面就被这人身上俗艳的六鲤七彩绣袍跟颈上浮夸的白玉金链坠给惊着。大富大贵的人萧情故见多了,能把锦衣华服穿得这么……惹眼的,真没见过。
萧情故说明来意,请俞继恩代为引见掌门行舟子。其实他身上有拜帖,大可直接登山拜访,但谢孤白请自己送信必有原因,听说行舟掌门是个软硬不吃甚有主见的人,多半是要自己从俞继恩身上套出些说服行舟掌门的线索。
嵩山与襄阳帮素来少交集,俞继恩讶异萧情故来访。他延请萧情故上座,收了书信,看了好半天,沉思许久。
萧情故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俞继恩笑道:“是关于沈掌门与小女的婚事,都是些不紧要的琐碎事。”
谁信啊,萧情故心想,都是场面话。他道:“少林叛徒觉空谋逆犯上,觉闻得位不正,敝上苏掌门助觉如方丈拨乱反正,要将觉空罪证公诸于世,特派在下前来。只是嵩山与武当向无交情,不好唐突,还望俞帮主代为引见行舟掌门。”
这也是场面话,跟行舟掌门哭诉觉空造反有什么用,还指望现今的武当出兵协助吗?再说了,自己是嵩山刑堂堂主,被派来见武当掌门,能连个拜帖都没有?
场面话就是处处破绽却没人戳破的谎话。
俞继恩沉思半晌,来回踱步,好半天,回过头来苦笑:“若是前掌门尚在,在下还能帮忙说点话,行舟掌门甚有主见,若由在下引见,怕掌门以为我收受好处,反倒不妥。”
萧情故讶异,没琢磨出俞继恩话里意思,笑道:“谁不知道襄阳帮在武当说风就是雨,沈掌门来访还得跟俞帮主打个招呼才好上山。”
俞继恩挥手:“那都是过去的事啦,我现在就是个库银总管,造船,练兵,修路,铺桥,哪儿要钱掌门就找我商量,就这么薅着,多肥的羊也得被薅层皮下来。若不是南方开战,丐帮大批采购粮食军械,了大笔开销,我这一年得亏损个几万两,一句话,敲骨吸髓啊。”
“造船练兵?”萧情故问道,“武当这么大的门派,又无人犯界,做什么准备?”
“这——您得问掌门啊。”俞继恩意有所指,“掌门精明又有远见,准备的未必是三五年内的事。”
“哦?”萧情故似乎听出点意思,又问,“听说行舟掌门这两年励精图治,改革武当,该当有所小成才是。”
俞继恩假意一叹:“若是说改就改,历朝又哪会有变法失败的前例?掌门雷厉风行,可上边说一句,下边动一下,半掩门的窑子姐都没这么懒。就说扫荡路匪这事,路匪没了营生,怎么过日子,这当口才来垦荒?武当这地界作生意不容易,只有坑蒙偷拐在行,过往还有个盗匪不多的好处,毕竟那时盗匪都横在路上收钱,谁上山打饥荒?现在这些人被驱赶走,就真成了山匪,你剿他逃,你追他躲。”说着长叹一声,“山匪是剿不完的。”
萧情故摸了摸下巴,问道:“俞帮主不劝劝掌门吗?”
“劝不动啊。”俞继恩又是一声长叹,“谢先生口才算好吧,沈大小姐面子够大吧,青城的船还不是被驱赶?青城的面子都不给,还指望掌门听谁的?”
萧情故跟着叹道:“看来行舟掌门个性执拗,俞帮主苦口婆心,辛苦了。”
俞继恩摇头:“哪的话,毕竟是武当辖下,自个家门还得看紧些,想来行舟掌门也是这意思。”
讲起话来这么拐弯抹角不累吗?没有十七八个心眼能听懂吗?萧情故嘴上假意一叹,心底是真叹。
曾经千观林立的武当山已不复盛况,行舟掌门下令将废弃道观尽数拆除,此后不许兴建,昆仑共议后数十年积累的仙家洞府遭了殃,急得许多大德忙去后山把好风水抢先占了。破败的道观化成一堆堆砺土,远远望去,武当山像是张长满坑疤的大脸。
萧情故呈上拜帖求见行舟子,这位现今武当掌门腰挺身直不怒自威,就是瞧着皱纹白发俱多,也不知道本就如此,还是当了一年多掌门给糟蹋的。
“敢问萧堂主何事拜访武当?”行舟子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两句客套就直问来意,比沈掌门、谢先生、俞帮主利落多了。
“觉空首座篡位……”萧情故刚开口,又停了下来,直接道,“嵩山要入九大家,与少林并列,十月衡山会议上还请行舟掌门支持。”
行舟子冷言:“少嵩之争给嵩山的教训还不够?”
萧情故知道行舟子软硬不吃,更不能威胁,直陈利害才有机会说服他:“就是因为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行舟掌门才更应该支持嵩山。”
“贫道没听懂。”
“武当几百年基业,昆仑共议后短短数十年便沦丧至此,后山上道观盖了九十年,不到两年就拆去大半,可见从有到无易,从无到有难。”萧情故拿起桌上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掌门想改革武当,得要几年?砺兵秣马要几年,三年?五年?”
“行舟掌门忧虑天下将乱,武当再不自救便要覆灭,这洞烛机先的眼光,在武当罕见。”
“你想说嵩山可以当武当的盟友?”行舟子也直来直往,“苏掌门问过觉空首座意见了吗?”
“行舟掌门很清楚,莫说三五年,就算十年,武当也未必能救。治陈疴下猛药,身子骨只会更弱,现在的武当早就外强中干,连山匪都剿不净,别说六大派,就青城、华山这两个门派,武当也未必能敌。”萧情故说得果决坚定,没给行舟子和武当留情面,“现在昆仑共议还在,能保护武当,但掌门认为昆仑共议还能维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武当来得及自救吗?那时的少林是盟友还是敌人,掌门说得准吗?”
“萧堂主很有胆量,敢对贫道说这些。”行舟子仍是不动声色,连眉毛都没挑动一根。他伸手在萧情故茶杯上轻轻一拂,茶杯顿时碎裂,萧情故一惊起身,被茶水溅了满头满脸,甚是狼狈。
“无论武当能否自救,都无须嵩山费心。”行舟子道,“萧堂主请回。”
萧情故也不擦拭身上水渍,反举起茶壶当头浇下,之后竟将茶壶举至行舟子头顶,同样淋下,天下间还没谁敢如此冒犯九大家掌门。
行舟子没有闪躲,任由萧情故淋了他满头满脸茶水,只是盯着萧情故看。
“自己淋了雨,就要拆别人的伞,河边失足,就要把岸边的人也拉进水里,纵然不能自救也要拖别人一起死,因为踩着别人就还有机会探出头喘口气。”
“武当邻接五大家,除青城外,衡山丐帮两败俱伤,华山也受重创,少林正内乱,掌门要坐等少林翻身?”萧情故说着,将已倒干的茶壶在地上摔个粉碎,外头的侍卫听见声响赶来,见掌门与客人都是一身湿答答,也不知道发生何事,不由得愣住。
萧情故这举动无礼至极,即便行舟子一掌将他击毙也不意外,他却半点不见紧张:“正僧俗僧,谁当方丈对武当有利?掌门希望以后武当的对手是智泉大师,还是张秋池?”
“削弱少林。”萧情故道,“只要武当多喘上一口气,先死的就可能是少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