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空道:“若诸位坚持要四院共议,便等觉慈与了霖回来,投票决议。”
了武顿时噤声,现今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们自然赞成改制,最后仍是要方丈决议。了武望向觉见,见他神色俨然,显然并无动摇。
只要觉见坚持改制,就算四院共议,也改变不了结局。
忽地一声长长叹息,众人转过头去,是一直未说话的觉云,只听他双手合什,轻颂佛号,之后缓缓起身,脱下身上黄色袈裟,只馀内衣里裤,他将袈裟折叠整齐,缓缓放在身前。双膝跪地,双手伏地深深一拜。
“贫僧今年六十有九,原是老了。”觉云说道:“觉云在此告老,还请方丈成全。”
他不擅言词,不通俗务,唯有以此表达不满。
觉见叹道:“师兄又何必?”
觉云道:“不想少林亡于贫僧之手。”
了武也大怒起身,手抓胸口,嘶地一声,撕下一大块袈裟,掷于地上:“贫僧也不愿见今日之事。”说罢大踏步转身就走。
觉见见局面如此难堪,叹道:“权且散会,今日之事,待觉慈与了霖回来再议。”
众人双手合什,恭送方丈,四院共议结束后,觉见唤来觉空商议后事,俱是少林改制之事,期间觉明、觉云等正僧先后来访,都被觉见拒于门外,觉见对觉空道:“众僧一时无法接受,此时即便见面,也难说服。”但也要觉空安抚俗僧,不可操之过急,得意忘形,引发正俗之间冲突。或影响下个月佛诞庆典。
然而消息终究传开了去,那些留在少林寺堂内的俗家弟子,无不欢喜雀跃,虽然现今已无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这些俗僧弟子们也早已蓄发还俗,但少林寺毕竟是少林寺,无论多宏伟,仍是座庙宇,又位于山上,也无洛阳繁华。说来也怪,当年做俗僧时日日与正僧为伍,还俗之后,见着这些和尚,反倒有些尴尬,倒似个施主与大师的身份差别,如今能离开少林寺,迁至洛阳,都觉得是好事。
正僧们则是个个面色凝重。
觉云辞去首座一职,觉见未慰留也未允许,片叶不沾的觉明只是长吁短叹,拔舌菩萨可没这么好脾气,觉见不见他,他索性便撒手不管佛诞之事,佛诞向来是文殊院主持,地藏院协助,觉广撒手不管,了证虽然不满,仍得操办,否则那数万信徒来到佛都,总不好什么都没有。地藏院俗家弟子最多,但大半跟着觉慈、了霖前往洛阳督办新程事务,馀下的倒是个个勤奋,前后张罗,把文殊院该办的事都给办了。
四月初三,觉见再上慈光塔。
“皆已准备就绪。”觉见对明不详道:“只等佛诞日。”
“诸位师叔伯可有求见?”明不详问。
觉见摇头:“我没见他们。”
至今为止,觉见所有举措,大半是与明不详绸缪,包括先建洛阳城,调离觉慈首座与了霖住持,削减俗僧在少林寺的人马,他料定正僧必然反对,最后会以四院八堂人数未齐为由,拖延少林改制,期以有时间说服自己。
“方丈心意已决?”明不详问:“僧归僧,俗归俗,或许少林改制,是正俗之争一劳永逸的方法。”
“此法不能一劳永逸。”觉见道:“世俗的丑恶,你还看不清。”
明不详恭敬道:“还请方丈教诲。”
“一开始,少林管着一个郑州,俗僧掌管四省之地,岁供少林,前十几年,这些俗家弟子会对少林恭敬,因为这是俗家弟子的起源。”觉见道:“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没理由供着少林寺,他们会开始轻视少林,甚至苛扣少林。少林若独享典籍,他们便会逼迫少林交出典籍,少林若共享典籍,他们便觉得少林再无他用,来少林寺学艺的弟子,不若向少林派学艺,还有个出身与人情交际。少林除了弘扬佛法,再无他用,这样一座庙宇,供着作什么?”
“那时所谓佛都,聚集天下向佛弟子,只是个笑话,他们不会这么多钱供养许多无用的佛门弟子。佛都与俗家弟子,终究要因此交恶,历任少林方丈,仍须与俗家弟子周旋,甚而摇尾乞怜。”
“名为佛都,既非人人向佛,也无慈悲善心,居民还可能忍饥受冻,最终还是权谋治理,监视百姓,甚而相互仇视,大治只是口号,这佛都与历朝治下有什么不同?不过说个佛都之名,听着唬人罢了,全无内涵。”
“难道驱除俗僧之后,少林便再无内斗倾轧?”明不详问:“权名相伴,财利为饵,犹鱼见其钩,不见其害,纷纷而上。”
“没有俗僧之前,少林也有四省之地。”觉见道:“僧俗并非不能共存,而是以僧为尊,俗家协助治理,而非喧宾夺主,使这千年古刹蒙羞。”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明白了。”
觉见问道:“当初是你提出以魔灭魔,怎地如今反倒劝起贫僧?”
明不详道:“只因此去一路,再无回头。”
觉见道:“贫僧心意已决。”他接着问:“此事一了,你要留在少林吗?”
明不详摇头:“弟子还有许多修行路要走,于这世间道理,还有太多不明白。”
觉见道:“你聪颖仁善,有智谋却不害人,少林重建,急需人才。”
明不详双手拜伏于地:“修行在于个人,谁也帮不得,还请方丈见谅。”
觉见叹口气,也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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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九十一年 四月初六 夏
觉广对佛诞的怠慢,终于逼得觉见不得不召见他,与他同来的还有片叶不沾觉明,至于文殊院首座觉云,早心灰意冷,只等告老。
“方丈!请三思!”这是觉明唯一能劝的话:“少林不可无佛。”
觉广却道:“方丈可惜了,只能为第二人。”
觉见怪问:“什么第二人?”
觉广道:“亡国之君历朝都有,亡国之僧唯独梁武,方丈只能当第二人,所以可惜。”他又接着道:“不过禅让之僧,方丈还是第一。”
“了武没来吗?”觉见问。
觉广道:“他正修戒嗔,见方丈不方便。”
觉见点点头,道:“你们跟我来,贫僧有话要说。”
他领着两人来到慈光塔,上了顶楼供奉历代方丈处。
“详儿!你下来吧。”觉见喊道。
明不详从天板上一跃而下,行礼恭敬道:“明不详见过两位太师伯。”
明不详曾在文殊院服劳役,觉广与觉明都认得,见着他都是讶异。
觉广抬头望着天板道:“贫僧知你素来高人一等,却不知你当真高人一等。”
明不详恭敬道:“只是暂时栖身。”
觉明却问:“你躲在这作什么?”
明不详望向觉见。
觉见道:“详儿躲在这里,是为了帮我们。”
觉广与觉明更是不解。
觉见道:“贫僧事先不与你们通声气,一来是看你们是否一心向佛,二来是怕你们露出破绽,启人疑窦。”
觉广察觉不对,问:“什么意思?”
觉见走到楼梯口,虽然慈光塔无人看守,他仍是小心戒备,确认无人后,这才回答觉广的问题。
“四月初八佛诞日。”觉见缓缓说着,语气却是坚决:
“杀觉空,灭俗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