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僧想逐出俗僧早就不是秘密,但觉空没想到觉见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要自己帮忙?他没急着反驳,他素来寡言,等着觉见解释。
“少林寺只需要郑州这块地,此后郑州为少林寺辖地,辖地内只受僧人管辖,聘俗家人为幕僚。少林寺管不了四省之地,但还管得住郑州,郑州虽小,每年佛诞,礼佛参拜的香火钱也足够支持少林寺用度,若有不足,少林补助些则可。”
听话意,竟似要将少林与少林寺分开?
“郑州以外,复位典章制度,如何管理需要明确制度。少林以寺管理门派的规矩也可改了,今后少林是门派,少林寺便还他一个千年古剎的清净,传武、传经、传道,让修行人修行。少林寺就是九大家的佛都,而少林仍是九大家之一的门派,佛归佛,俗归俗,只需相互扶持,无须对抗。”
即便觉空沉稳老练,喜怒不形于色,眉头也不经挑起,沉如古井的心湖竟起了波澜。
“方丈的意思,是要将少林与少林寺彻底分开?”
觉见点头:“正是此意,此后少林寺僧人再不涉俗务,潜心礼佛,而少林便是保护少林寺的屏障。少林方丈只管着一县之地,庇佑天下僧人无忧无虑专心修行即可。”
俗归俗,佛归佛。觉见说得没错,即便让俗家弟子入堂,未来仍会与僧争位,党争仍不可避免,而他所提方案确实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正俗之争。此后修行人入寺修行,俗家弟子管理四省之地,同时保护少林寺,此事若成,觉见便是少林改革第一人。
觉空道:“觉观会愿意?”
“觉观首座已经老迈,该退位了,贫僧会与他好生商议。”觉见道,“但少林改制非同小可,需要俗家弟子之助,当中必有利益纠葛,人心纷乱。觉空首座,你之后的继承人能似你这般掌握俗僧吗?若首座不在,贫僧一人有心无力,往后正俗之间也难有如此信任。”
觉见双手伏地,行了个大礼:“贫僧希望首座助我一臂之力,彻底改革少林,令正俗同心,匡扶少林,扬我佛法。”顿了顿又道,“贫僧心意已决,只待首座相助。”
觉空盯视着觉见,两人多年不合,觉见对他从来不假辞色,从未低头,而今却愿意为改革少林而俯首。他沉吟良久,道:“若方丈是真心为少林计较,本座定当全力协助。”
觉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所做一切俱为天下与少林着想。”
觉空也双手合十:“本座再无其他言语,仅遵方丈法旨。”
回到普贤院,觉空终于下令:“令觉珠领八千轻骑先往长沙驰援,余下一万两千僧兵徐徐进发。”
※
在这场少林千年未有的改革中,处境最尴尬的莫过于正念堂住持觉闻。
觉闻这辈子都在犯尴尬。
少林境内笃信佛教,他家境富裕,是冀地一个大门派枕月门旁系,又是独子,自幼备受呵护。他年幼时便对佛法有兴趣,未及十五便想剃度出家,父母听说都大惊失色,笃信佛法是一回事,儿子要出家当和尚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觉闻立志甚坚,只想青灯古佛。十五那年,双亲拗不过儿子,将他送入当地的苦心寺剃度,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却留了个心眼,故意让他拜入俗僧方丈门下,假若哪天改换主意,立即便能娶妻生子。
觉闻就这么成了俗僧。一众吃喝嫖赌的师兄弟中,唯有他勤奋持戒,练武诵经,这就显得很尴尬。尴尬就尴尬,佛说修行在个人,自己在地方上的小寺庙里修行,只要互不妨碍就好。然而他办事利落,又相貌堂堂,时常被师父派去公办,寺里许多政务杂务他也与其他僧人分摊,从倒灯油到管帐房,虽无心俗务,却渐次高升,正僧说他汲汲营营,俗僧嫌他无趣,这就又尴尬了。
不只这处尴尬,那时他正当年轻,又是个大门派的旁系,也不知多少媒婆搓合姻缘,他只能一一婉拒,初时被说眼高于顶,几年后便被传成有龙阳之癖,混在和尚堆里好作耍。
辩解无用,谁也不信一个俗僧能洁身自好,他只好请求调离家乡。新官赴任免不了接风洗尘,一桌子荤菜好酒,他只能尴尬推却,被问起妻子儿女就说自己一心向佛。对方往往捧腹大笑,以为他是调侃正僧,等发现他确实修行虔诚,又一纸调令将他调往他处赴任,几十年下来,竟就这么入了堂,当上了正念堂住持,以前那些汲汲营营却不得高升的师兄弟都吹胡子瞪眼问他:“伱不说专心修行吗,怎地位子越坐越高?”他只能尴尬笑笑。
老子说的“不争之争,是为大争”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本着做事也是修行之心,位子却越做越高,原先想着即便是以俗僧身份死去,毕竟也是僧,也算无愧我佛,不料临到老时,觉见方丈竟然一纸命令,俗僧纷纷还俗。
眼下还好,四院八堂都还是僧人模样,要是觉空首座也蓄发,到时一众俗家弟子里只有自己一个和尚,不又要犯尴尬?
眼看腊月了,再不久便要过年,这天觉闻起了个大早,心情正好,刚踏入正念堂,立即有弟子来报:“觉观首座请住持去一趟观音院。”
那把窝里刀?觉闻一大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不知道觉观又想着什么法门刁难自己人,是不是昨日呈上的文书有什么不清不楚,要被他借题发挥?
毕竟是上司,觉闻即便无奈,也只得去拜见。
意料之外,窝里刀备好茶果点心等着他来,寒暄几句后,窝里刀话锋一转,提了个问题。
“觉闻住持,你剃度四十余年,你说说,你算正僧还是俗僧?”
觉闻一愣,道:“为少林办事何必分正俗?何况现在也无俗僧,都是俗家弟子了。”
“那你是要还俗,还是继续当和尚?”窝里刀又问。
这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觉闻心怀惴惴,道:“贫僧不还俗。”
窝里刀点点头:“我以前时常刁难你,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你潜心佛法,该知道放下才不执着。”
觉闻唯唯诺诺,只说是首座求好心切,不算执着。
窝里刀继续说着:“我今年七十有余,彭老丐六十五便告老,我现今已然太老,也不跟你兜兜转转,便直说了。方丈要我归休,想拔擢你当观音院首座。”
觉闻讶异:“怎地如此突然?”
“方丈在谋划大事,我不清楚他在谋划什么,但显然方丈觉得我碍事。”窝里刀叹道,“年后方丈便会颁布法旨,我告老还乡也不妨碍他,只是我要你想想,到底是少林重要,还是佛重要,你心底到底是个正僧,还是个俗家弟子?”
这问题何止觉观问过,觉闻自己就问过自己数百次。自己一心向佛,可正僧不见容,俗僧中不少人与他交情匪浅,他也断不可能如其他正僧一般与俗僧泾渭分明。
“佛在心,不在正俗之分。过去是老僧执着了,如今一了百了,反倒想得清楚些。”窝里刀叹气,“我知你畏惧觉空,但往后的日子里,望你多帮着方丈些。觉闻,正俗之争只是一时,佛才是长久,毁佛之罪,永坠无间,望你三思。”
觉闻忙起身恭敬道:“弟子不敢。”
觉观点点头,不再说话。
※
夜里,觉见方丈并未就寝。子时,他再次来到慈光塔,塔中明亮如白昼。
他一路行至塔顶,一名束发青年正等着他,见了他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行礼。
“弟子明不详见过方丈。”
觉见点点头:“咱们再把计划重新推敲推敲。”
明不详恭敬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