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不会在这呆太久。”希利德格回答,“你应该呆久一点,习惯一下,也许以后你也会在这住上一段时间,谁知道呢?”
高乐奇脸上没表情,因为他一直皱着眉头紧缩着那张脸,彷佛一放松就会呛死在这似的。他对着赛西点点头,随即离去。
“这里不适合希利主祭。”赛西道,“我们到楼下去。”
希利德格脸色变了。
黑牢就建在刑狱司牢房地下,一如其名,一般牢房还有铁窗外的余光,黑牢里更臭更脏污,而且没有光亮,一丝光亮也没有。当铁铸的牢门关上时,希利德格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只有更浓重的屎尿与腐臭味,扑面的苍蝇嗡嗡声,还有细微的不知哪传来的“吱吱吱吱”的鼠叫声。
湿气弥漫在四周,希利德格被臭气熏得干呕,却吸入更多秽气,腹中一阵翻涌,终于呕出了一摊东西。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呕出了什么,只知道为这臭气又加添了一丝腐酸味,他擦去嘴角口涎,勉力站起身来拍打铁门:“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希利德格主祭,只有戒律司能审判我!”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门里是一片黑,希利德格颓丧地坐下。地面冰冷,而且湿黏,满手不知道沾了什么,希利德格不敢去嗅那味道。
萨神保佑,他永远都不想知道地板上是什么,腐肉,还是蛆虫?粪便与尿液,还是其他什么?
他脱下尊贵的主祭袍铺在地上,为自己争取一片净地。古尔萨司一定会很快救出自己,很快,很快。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明天早上就会见到外面的太阳,高乐奇、赛西,还有那个光头,他们一个个都要付出代价!
希利德格有信心,但信心里藏着一点点不安。
高乐奇没把握的话,怎么会这时动手?还伤了他。
睡吧,明天一早就能见到光明了。
他醒来很多次,次数多到自己都算不清了,黑暗让他对时间失去感觉,但现在肯定是第二天了。
他终于听到脚步声,“咔”的一声,铁门下塞进了不知什么东西。
“是谁?”希利德格问,声音虚弱干哑,他已经半天没喝水了。
“吃饭了,希利德格主祭。”门外的声音略显老态,语气充满尊敬,不像一般狱卒对待犯人的态度。
“你是谁?”希利德格又问了一次。
“我叫魏德,是个狱卒。希利德格主祭,您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您还好吗?”
“我的腿很痛,可能有些发烧。”希利德格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我不知道。我送来了饭菜,您口渴吗?我替你拿水来。”
“给我一杯水,不,两杯……不,一壶!”希利德格说道。
狱卒的态度很友善,他们是最警觉的一群人,也是最会看风向的,一定是因为知道自己快要被放出了,才这么恭敬。
希利德格很饿,缓慢挪动身体,在黑暗中摸索食物。他摸到一个木盘子,上面有块糕,估计是稞糕,这种食物他往常是不屑一顾的,他吃的是更甜美的麦饼,但此刻也顾不上挑剔了。
他正要将稞糕塞入嘴里,忽地想到一件事。如果自己即将被放出,高乐奇为什么要抓自己?看他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是笃定了自己离不开刑狱司?
他想毒死我,然后栽赃我畏罪自杀?这是个好办法,起码自己就会这样干。
该死!
“我为您带水来了。”那个叫魏德的狱卒回来,将一囊水从门下塞入,发现希利德格没接,甚至食物也没动过。
“大人,您饿了一天,必须吃点东西。我听说您受伤了?”
“别想让我上当!”希利德格冷笑,“我一口水也不会喝!”
“您是担心……大人,您不用担心的。”狱卒点起油灯,光从门下的送食孔洞中透入,他趴低了身子,希利德格看到一张脸,比想像中年轻。
狱卒笨拙地伸出手,取过木盘上的稞糕吃了两口。“您看,没毒。”说着又举起水壶趴在洞口边咕咕喝了几口,“水里也没毒。大人,您如果不放心,以后所有食物我都为您试毒。”
希利德格很讶异,过了会,见那狱卒没有异状,他实在太饿太渴,只得伸手抓起稞糕就吃,满嘴的腐臭味,一下子又吐了出来。
该死,他的手……昨天摸着地板上的秽物,他竟然没注意到。
希利德格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洗起自己的手。水滴落地面,臭味更显著了。他摸着稞糕放入口中,又硬又干,掺着沙砾,忍着不适就着水吞下。
“我很不舒服。”希利德格道,“他们打算把我关多久?三天,七天?”他嘲笑着,“尽管关吧,我很快就会出去。”
“我……不知道。”门外的人语气犹豫,“听说孔萧主祭昨晚就去找过执政官,但没有下文。”
孔萧主祭已经找过高乐奇了?
“那为什么……”希利德格转过话头,“古尔萨司……”他觉得这是白问的,这样的下人怎有机会知道古尔萨司的想法?他换个问题:“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希利德格主祭,需要我帮您打听吗?”
“你能打听到什么?”
“我去问问其他人。”
“那你去吧。”希利德格觉得他什么也办不到,但还能怎样?现在只有他一人能陪自己说话。
怎么回事,连孔萧主祭也没办法把自己救出去?高乐奇铁了心要跟祭司院作对到底了?不用担心,自己还是重要的,是古尔萨司的继承人,希利德格想着,无论怎样古尔萨司都会救自己出去,只要他愿意,亚里恩宫举手就能消灭。
但是古尔萨司愿意吗?
所有人都知道古尔萨司的梦,到圣山一睹圣衍那婆多的圣容。他做了一辈子梦,原本以为遥不可及,但就在活到了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岁数时,出现了萨神之子。
萨神之子……古尔萨司把所有心力都放在一统五大巴都解开圣山封禁上,他会不会因此对杨衍退让?消灭亚里恩宫很容易,但是杨衍,那个假冒的萨神之子,他已经逼得古尔萨司让步好几次。
古尔萨司会不会再次让步?
希利德格开始感到心乱,臭味与黑暗侵蚀着他的意志。高乐奇甚至一次都没来审过他,到底是多么有自信?
他被关了好几天,伤口从疼痛变成麻木,他发烧,一连两天昏昏沉沉。这几天唯一的期望就是魏德,魏德不仅会送来食物,为他试毒,还带来伤药跟布条治疗他腿上的伤,还带来少量光亮,陪他说话,虽然没一个好消息。
“情况很不好。”魏德说道,“孔萧主祭说要将您送到戒律司受审,但执政官拒绝了。他说虽然您是主祭,但被害死的那个小祭当时还没加袍,只是个快升任小祭的学祭,是平民,归刑狱司管。”
“高乐奇大人还拿出了达珂萨司的证词,有达珂大人的手印跟金印,还有一名来自苏玛巴都的祭司,说了很多对您不利的证词。”
希利德格开始慌了:“达珂萨司跟那小祭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魏德说道,“总之对大人很不利。”
“古尔萨司出面了吗?”希利德格道,“他能救我。”
“我不知道。大人,我知道的很少。”
希利德格发出呻吟,开始感到绝望:“你能让这里亮一点吗?这里好暗……”
魏德点起油灯,脏污油亮的地板,满地的秽物,当中还包含他自己的,希利德格必须在这小屋里便溺,而且与其同处,他为此感到羞耻。
一个如他这般有自尊、有修养又有身份的人,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我认识你吗,魏德?”
他察觉这狱卒对自己有出乎意料的善意,他在刑狱司呆过,知道这里是如何对待犯人的,何况是黑牢的犯人。
“大人不会认得我的,我是个小人物,但我一直很感激大人。”魏德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大人您还是小祭时,我儿子得了重病,高烧不止,我抱着孩子在巴都焦急寻找大夫,在一处路口不长眼地将您撞倒在地。”
“您没有生气,看着我焦急的模样,您为我的孩子祈福,还给了我几十枚铜板让孩子看病。”
希利德格完全记不起这事,问道:“你孩子还好吗?”
“他痊愈了,现在很健康,这都是托您的福。”
“感谢大夫吧,是他治好你的儿子。”希利德格道,“我只是个将死之人。”
“不,别这样说。”魏德说,发自内心的诚恳,“我相信您这样仁慈温柔的人绝对不会杀人。也是因为您这般仁慈善良,古尔萨司才会让您当他的继承人,我相信古尔萨司会替您找回公道,救您出去。”
希利德格没有想起魏德的往事,他想起一个人。那个时候还年轻的自己也曾抱着为平民做事的理想考入祭司院,想当个能为民众赐福的祭司。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曾经厌恶压榨平民的贵族,后来却放任自己的哥哥收取贿赂,自己的工作不再是为民赐福,而是为古尔萨司聆听虫声。
是从自己当上侍笔前途不可限量开始,还是从自己崇拜的人从波图变成古尔萨司开始?
什么时候起,自己眼中只看得见萨司的权位了?
很多事就像孩子的脸孔,总是不知不觉间就长大、苍老,就如同这黑牢里的味道不再刺鼻,他也不再在乎自己身上是否洁净,不再在乎满地的屎尿、蛆虫、苍蝇与老鼠。
又过了几天,魏德欢喜道:“大人,您快要出去了!”
“哦?”希利德格猛然坐直身子。
“古尔萨司,他要见神子。”魏德道,“他一定是为了救您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