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子一愣,望着谢云襟:“你说什么?”
谢云襟道:“她是我朋友!是我第一个朋友!”
金夫子脸上露出古怪且难以言喻的表情,但谢云襟没看清。
“云儿,先睡,剩下的事醒来再说。”
“爹!”谢云襟抓着金夫子的手臂。
“去睡觉!”金夫子低吼,吓了谢云襟一跳,他没见过金夫子发脾气。
察觉自己失态,金夫子抚摸着谢云襟的头:“睡饱了有精神再说。”
第二天一早,谢云襟刚起床就往族长家跑,金夫子随后跟上。
“图雅不想见你。”族长说道。
无论他怎么说都没用,图雅不肯见他,而且村民们已经在准备,他们没有丝毫愧疚,聚集在村前广场,将弱小的谢云襟挤在人墙外。图雅走出时,他们上前欢呼,像在庆祝,有的人牵着图雅的手,有人伏地亲吻她的脚背,大家羡慕她即将回归萨神身边。
既然这么想见萨神,为什么不代替她去死?谢云襟想着。
到了这个时候,利兹终于出现了。村民让路给他,他含着眼泪抱住图雅嚎啕大哭。
谢云襟没法靠近图雅,与流族的交易是不被允许的,刀秤交易进行时,两边人马不能同时存在,护送队离开后,图雅会等来流民接走她,之后他们才能去拿取属于他们的交易品。
“救她!”谢云襟抓着金夫子的手,“爹,想办法救她!”
金夫子道:“再等等,现在还不能离开。”
谢云襟终于听到金夫子语气松动,稍稍放了心。
等待很煎熬,护送队很快回来,过了中午,所有村民都出发了,金夫子趁机偷了把刀藏在皮袄中,与村民一同出村。
那棵两里外的矮树下堆放着许多腌制过的肉类和谷物,几乎堆成座小山,尤其谷物对难以耕种的流族来说非常难得,必须用猎物跟其他村落换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来的,为了得到圣女,他们可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村民们欢欣鼓舞,甚至感动落泪,在族长的命令下将交易品搬运回村。谢云襟跟金夫子没有跟着回去,雪地上留有马蹄印,他们默默跟上。
走了很长的路,往山上走,谢云襟很着急,他还没学会越是着急越要冷静,即便他足够早慧,仍得上许久时间才能磨练出这本事。
马蹄印转进一条山路,他们从中午走到黄昏,眼看就要天黑,金夫子正要点起火把,谢云襟就看见远方的火光。
找到了,是流族的聚集地!
金夫子放弃点火把,背起谢云襟往山上奔去,绕过火光所在,找着个有遮蔽的高台朝下望。火光熊熊,大量火把和当中的篝火照亮营地,原来这有处山洞,想来流民就是将粮食藏在山洞中避开了雪灾。
篝火后方立着个十字大木桩,木桩下堆满木柴,图雅坐在篝火旁取暖。她有些不安,一名壮汉递给她皮囊,她喝了一口,露出嫌恶的表情,勉强喝下,谢云襟知道那是酒,让圣女死前少受点痛苦。
这就是萨教的信仰?让活人献祭?
一名看似领头的壮汉走近,谢云襟认得他,他的头发扎成利落的十几条长辫,留山羊胡子,正是他们来村庄前遇见的流民。只见他吩咐几句,有人为图雅献上肉盘,让图雅就着喝吃。
有一百多人吧,男女混杂,搂搂抱抱,极不庄重,还有抱着婴儿喂奶的妇女,几十匹马被系在马栏里,兵器则被闲置在地上,似乎懈怠了。
但有一百多人……他无法相信金夫子有办法打倒这么多人。
“云儿,你确定要救图雅?”金夫子问。
谢云襟有些犹豫:“我有办法。”
金夫子问:“什么办法?”
“圣祀要圣女自愿才行,只要圣女不愿意,圣祀就无法举行。”谢云襟道,“我要劝图雅放弃。”
“村子已经收了交易品。”金夫子道,“那是他们的过冬粮。”
“还给流族就是。”谢云襟道,“再一个月就开春了,还能再想办法。”他忽地发现底下的人已经将图雅扶起,他们将圣女绑到十字架上,在她口中塞上木枝束紧,避免圣女在惨叫中喊出不入耳的话。
例如“救命”、“我不想死”之类,那多不虔诚?
“他们要动手了!”谢云襟抓紧金夫子的手臂。
“我待会下去拦阻他们,你想办法说服图雅。”金夫子道,“如果说服不了,我们会很危险。”
他又问了一次:“云儿,你真要冒险?”
谢云襟心底一阵颤抖,点了点头。
柴火堆满在图雅四周,虔诚的流族趴跪在地,头领诵念经文祝祷,以圣女代表流族子民传递心声给萨神,告知他们所蒙受的冤屈以及对萨神的信仰,以免死后坠入冰狱。趁这空档,金夫子指示谢云襟往下方绕去,只等他一出手就去救人,谢云襟按照吩咐绕至下方,寻个隐蔽处听那首领祝祷。
一条人影猛然持刀扑下,谢云襟往前冲出,只冲到一半便觉双脚酸软,无来由的恐惧突如其来。金夫子已经与对方交上手,流族没料到袭击,兵器都放在一旁,金夫子连环几刀砍伤了几个人。
不能怕!谢云襟连气都不敢喘,怕一喘气脚就软了。他摔倒在柴火前,挣扎着站不起身。一名流族发现他,来不及拿兵器,一脚踢来,金夫子一刀劈中这人小腿,疼得他满地乱滚,龇牙乱叫。金夫子用的是刀背,免得仇结太深,逃不出去。
谢云襟几乎是用爬的爬上柴堆,图雅侧耳听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谢云襟边爬边喊:“图雅!”
图雅将耳朵侧了过来,凝神细听。
“死……死了……”谢云襟声音都在打颤,“就……就没了!就没有你了!”
他爬上十字架,取出塞在图雅口中的木头,手不停颤抖,十分慌乱。
金夫子连环几刀逼退几名流族,但已经有人抄起兵器上前,情势开始危急。
谢云襟终于挖出图雅口中木条,因为喝酒,图雅还有些昏沉,讶异问道:“云襟?”
谢云襟喊道:“图雅,你真的想死吗?你真的甘心献祭?”
图雅昏昏沉沉道:“你快走,云襟!我愿意为村子当圣女,我要去见萨神!我要看星星,我要抱着星星闻它的味道,那一定很好闻!”
一把长刀扔给流族首领,他挥刀上前,劈空声凌厉。虽然他武功比其他流族好上许多,但金夫子不是一般人,如果夜榜在他正当盛年时排出十大高手,他一定也在榜上。
可对手实在太多了,他又要保护身后的谢云襟。
“说,说你不想死!”谢云襟拍打着图雅的脸颊,“我不相信你真想当圣女!”
图雅喊道:“云襟,我愿意当圣女!”
金夫子节节败退,长刀长枪不住刺来,他只能以强横内力抵挡,手臂、大腿、肩膀多处挂彩,大喊道:“云儿,快!”
谢云襟劝了几句,图雅仍不松口,他猛地看向一旁,柴火旁放置着火把,他提起勇气抄起一支火把,喊道:“你真的想当圣女吗?”说罢把火往图雅手臂上烧去。
图雅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剧痛,大声惨叫:“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你真的想当圣女吗?”谢云襟将火把逼近图雅。图雅感受到熊熊烈焰,本能地感觉危险,手臂的灼痛让她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你愿意被烧死?”谢云襟喊着,“你快说啊!”
“我不要!”图雅放声大哭,烧伤的疼痛她无法忍耐,“我不要当圣女,我不要当圣女!我好痛,快放我下来,我不要当圣女!”她嚎啕大哭,“我不要当圣女!我不想死,我想活!……就算瞎了眼我也想活!”
所有人都愣住,看着图雅。
谢云襟又问了一次:“再说一次,你要不要当圣女?”
“我不要!我好痛,好痛!爹、娘……我不想当圣女,我不想死……”图雅哭泣着。
金夫子倒转过刀身,喝道:“我刚才手下留情,再来可就要有死伤了。”他方才确实手下留情,要不现在地上起码多七八具尸体跟七八个残废,而流民最重视人手。
首领挥挥手,流民们将高举的武器放下,谢云襟正帮图雅解开束缚,没发现他凶恶的眼神。
首领一声呼啸,所有人退下,他自己戒备着金夫子,左手招了招,当即有人牵马过来。三十余人上了马,剩下的步行,首领望了一眼金夫子与谢云襟,一群人提着火把走了,一个不剩,金夫子总算松了口气。
谢云襟替图雅解开束缚,疼痛恐惧的图雅捂着灼伤的手臂靠在谢云襟怀里大哭,金夫子替图雅包扎伤口,那里烧出好大一块水泡。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这很危险。”图雅虽然眼盲,但方才激烈的打斗声她还是听得见。
“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一早送你回去。”谢云襟扶着图雅起身。
“那……村子怎么办?”图雅问。
“我们把粮食还给他们,再想办法。”谢云襟道,“往更远的村庄借粮,让金夫子教他们打猎。跑掉的牛羊肯定走不远,能找回来,真没办法了你再死不迟。”
图雅哭累了,金夫子背着她找个隐密地方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图雅急着回家,三人当即下山赶回村庄。
“手很痛吗?”谢云襟问。
“嗯……很痛。”图雅看不见路,山路崎岖,她把灼伤的手搭在谢云襟身上,用另一只手持树枝探路。
“你会在村里住下吗?”图雅问。
“不会,我们要去奈布巴都。”谢云襟回答,“等你跟利兹成亲,我会回来看你,他现在肯定每天都要抱着你了。”
图雅脸一红:“昨晚的事别跟他说,他要嫉妒的。”又道,“我要替他生十个孩子,他们会抓着我的手指头,在我怀里哭,身上有奶香味。我一天抱一个,一天换一个,就赶利兹去做工,用不着他了。”
因为图雅的关系,来时走了半天的路,回程硬是走了一整天,天黑了,金夫子提着火把照明,借着月光也算明亮。他们经过村外两里那棵刀秤交易的矮树旁,只见矮树被砍成两截,地上的堆石也被打乱。
谢云襟心底一跳。
再走一里,这里应该能看见瓦拉小祭屋外的火光,祭司门前的火是永不熄灭的。
谢云襟没见到光,他有些颤抖。
察觉到谢云襟不对劲,图雅问道:“怎么了?”
谢云襟强自镇定:“没什么……”又道,“要不我们先在外面歇一晚,明天再回去?”
图雅道:“不是说快到了?我好累,手好疼……”
谢云襟终于看清楚了,村庄没了。村庄被火焚过,而火早已熄灭在冰天雪地中,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用进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图雅问,她嗅了嗅,“我怎么闻到烧焦的味道?”
就在谢云襟不知道如何回答时,金夫子开口了:“村子没了。”
“什……什么意思?”图雅问。
“流民没有逃走,他们屠村,杀光了所有人。”金夫子毫无遮掩地回答,“你爹娘、你哥哥、利兹,连同瓦拉小祭,所有人都死了。”
图雅摔倒在地,谢云襟怒目望向金夫子:“不要再说了!”
“对不起。流民们认为村庄违背刀秤交易,用你来骗他们粮食,所以屠村,你的亲人都没了。”
“闭嘴!”谢云襟喝叱金夫子,上前安慰图雅,“图雅……”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当圣女!”图雅大声尖叫,手杖拳脚全打在谢云襟身上。谢云襟抓住她手臂,那力量根本不是一个盲眼少女所有的,他使尽全力都压制不住。图雅张口咬在谢云襟手臂上,谢云襟只觉剧痛,要不是金夫子眼捷手快扣住图雅下巴,她真会咬下谢云襟一块肉。
“爹娘和利兹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图雅已经崩溃疯狂,“你让我怀疑萨神,你是恶魔,你动摇我的信仰!我恨你!我恨你!呸!呸!我唾弃你,诅咒你!”她不住朝谢云襟吐口水。
谢云襟心中剧痛难当,他没料到会是这结果,哭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
“呸!呸!我诅咒你被寒冰冻死、你要在冰冷的河水溺死!我诅咒你!”图雅朝谢云襟吐口水,疯狂尖叫嘶吼,她已经在绝望的深渊,尖叫声在雪夜中凄厉如恶鬼,久久不绝……
倏地戛然而止。
图雅双手捂着脖子,按压不住的鲜血随着脉搏噗、噗喷洒而出,空洞的眼神像是遥望着远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剩下丝丝气音从喉管传出。
“你做什么!”谢云襟大为震惊,跳起来怒指着金夫子,“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金夫子和颜悦色道:“云儿,你想回关内,带着这拖累回不去,让他们一家团聚,这样对她最好。”
谢云襟从脚底冷到掌心,又从胸口冷回脚底,他望着金夫子:“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你早知道流族会报复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是个瞎子,没有爹娘情人照顾,她活不下去,而且她恨你,她一点都不感激你。”金夫子柔声道,“但是云儿跟他不一样,云儿有爹照顾,爹会永远照顾你。”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谢云襟头发,两眼含泪,温柔无限:“爹会永远照顾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