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歼敌以殛。”谢孤白道,“这不仅为保全青城,也是因为掌门想要的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我不想弒父,不想趁着点苍、丐帮与衡山之战谋夺襄阳帮领地,因为我不想扩大战祸,让天下陷入纷争。”沈玉倾道,“所以是我害死雅爷?”
“掌门想减少伤亡,想用二十年时间掌握九大家。”谢孤白道,“青城需要实力才能站上昆仑共议。”
“死了两万余人,这叫减少伤亡?”
“长远来看,”谢孤白道,“我觉得是。”
“大哥还是不懂我想说的。”沈玉倾摇头,“我知道战场无眼,我知道会死很多人,我也知道大哥冒了多大的险。”
他盯视着谢孤白。
“我只想看到你,为了小小失去父亲,为了我失去亲人,对自己的谋划,还有那些战死的人,真心说句抱歉。”
“我知道掌门很难过。”谢孤白道,“但那不是谁的错。”
“我当然知道我难过。”沈玉倾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其实你也很难过。”
谢孤白默然不语,眼角微微抽动。
※
沈雅言的尸体在凌霄阁停灵七天,照过往规矩会发武林帖通知各门派,让他们派人吊唁。
但现今天下大乱,只怕发了信也没几个人来,再说青城也没那空闲。沈玉倾让沈未辰问雅夫人意见,雅夫人只说全交掌门作主,于是便安排在青城祖陵下葬。
葬礼哀荣备至,沈家在渝中千余亲属全来吊唁,连沈庸辞都在楚夫人陪同下前来,只是监视严密,沈清歌与他说不到几句话就被楚夫人拦下。
驰援衡山的人马正在准备,凯旋的青城弟子需要休息,顾青裳也不好催促。雅爷下葬后,沈未辰担忧母亲伤心,住在凌霄阁陪母亲。她越难过,越要找事分心。常不平代理卫枢总指,只劝大小姐专心服丧,替她把事情都办了。表哥许江游几乎每日都来上香,见表妹清瘦,送来些沈未辰爱吃的食物,又好言宽慰,沈未辰虽然收下,也无胃口。
这日,沈未辰陪母亲诵经完毕,见顾青裳在门外对她招手,于是上前。顾青裳素来忌惮雅夫人,道:“妹子跟我来。”把她领到隔壁凌云阁——这几日她被沈玉倾安排在凌云阁住下。
只见房里放着个食盒。“妹子这几日清瘦了。”顾青裳道,“吃点吧。”
沈未辰知道顾青裳一番好意,不忍拒绝,于是道:“多谢姐姐。”开了食盒,里头却只有一碗饭跟一盘炝莲白。
顾青裳皱起眉头,颇为讶异:“就这么一道菜?”却见沈未辰望着那盘炝莲白痴痴发愣。
过了会,沈未辰举筷夹了一口放进嘴里咀嚼,随即捂嘴笑道:“差多了。”眼眶却红了。
顾青裳这几日来第一次见她笑,只想:“这道菜妹子这么爱吃吗?”她好奇心起,也夹了口包心菜放入嘴里,只觉得又麻又辣,咸中带着股不协调的鲜味,说不上难以入口,却也绝算不上好吃,比自己手艺差多了。
“这是景风做的吧?”沈未辰问。
凌霄阁是内院,李景风即便是上宾也不能随意出入。他戴着面具,怕引人注目,连雅爷下葬那日也未出席,只私下来灵堂上过两次香,这炝莲白便是他交给顾青裳的。
“还没说妹子就猜着了。”顾青裳泄气,“我还想骗个夸奖。他不说想当厨子,就这手艺?我不背这锅。”
她正抱怨,却见沈未辰一口接着一口竟吃了个干净,不由得讶异:“妹子喜欢?”
沈未辰道:“我八岁学武,娘一开始也不反对,沈家的姑娘多少要学些功夫,猜我没几天就吃不了苦。我学出兴味,接着学三清无上心法,了三个多月学到三品入门,跟爹说,爹不信,我演示一番,爹目瞪口呆,很是高兴,我就向爹讨赏。”
“爹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都好,娘就在旁边起哄。爹选了几样东西,娘都觉得不好。娘说,青城有钱,小小要什么宝贝买不着,嘱咐一句明儿个就有的玩意算得上什么礼物,得是买不到的才好。”
顾青裳抱怨:“人比人气死人。”
沈未辰接着道:“我爹想不着送什么,有些着恼,说娘刁难,要娘想一个出来,娘就说:‘我每日去厨房走动督促,你都说是个舒服活,不劳心,也叫你受回苦,下回厨房做道菜给小小吃。沈雅言亲手做的菜,盟主都吃不着,这才叫礼物。’”
“爹说大器诀他都能练成,炒两盘菜算什么难事?娘就说,别当面夸海口,到厨房了找人帮忙。”沈未辰笑道,“爹在厨房里整治大半天,最后就弄出这道炝莲白,我吃了一口就吵着要喝水。”
“爹丢了面子,娘忍着笑,爹推说是厨房材料少,展不出他手艺,把娘笑得直打跌,夸爹烧得一手好菜,炒盘莲白都舍得放鳆鱼,爹就急眼,说娘不懂。”
“可就算难吃,一家人还是抢着吃完了。”沈未辰低头难过。
顾青裳按了按沈未辰肩膀。
“景风怎么知道这事的?”沈未辰问。
顾青裳耸耸肩:“你得去问他。”
沈未辰在太平阁见着李景风时,他竟然在看书。沈未辰抽过他手上书,见是本《诗经》,笑道:“景风要当大儒吗?”
李景风脸红:“我也看不懂,一堆字认不得,大哥二哥都在忙,有几个字认几个字,瞎看罢了。”
“谁教你看的?”沈未辰问。
李景风道:“我在青城无事,阿茅还没过来,除了练武也无事打发,就问大哥二哥有什么书能看,二哥问起缘由,我就说是严公子劝我多读书,二哥就笑着让我先看《诗经》。”
他歪歪头,苦笑道:“真看不懂。”
沈未辰拉了椅子坐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做菜的事?”
“我娘身体不好,一直生病。”李景风道,“她过世前半年要我去买四十斤白菜,那得不少钱,我跟掌柜赊的,还得付利息。”他说着又是苦笑。
“娘腌了四十斤白菜,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得自个劳累,我说让我来,她偏不让我帮忙。”
“娘走前跟我说,生死有命,别太难过,要是想娘,吃不下饭,就去屋角酱菜缸里吃一口腌菜,娘就在了。”
“那年,每回想起娘,我就吃一口酱菜,那是娘的味道。”李景风道,“我就因这才想当厨师的。”
“雅爷入土时,我也在,只是站得远,没让人发现。我见小妹瘦了,就去厨房问雅爷生前喜欢吃什么,邱师傅说起这件往事,我试着做,也不知道行不行。”
“做错了。”沈未辰道,“爹做的可难吃了。”
李景风搔头:“我只是瞎猜,材料都是照着邱师傅的印象配的。”
沈未辰想了想,道:“你会做菜,这菜怎么也不会难吃。不如我们去厨房,我来试试,看我记得多少。”
李景风当即允诺。两人来到厨房,先找了邱师傅,邱师傅在青城膳堂主厨二十几年,十多年前的往事他还记得清楚。
“雅爷到了厨房就说不用帮忙,叫我教他几道菜,宝塔肉、八宝葫芦鸭,再来个东坡鱼,当下就把我难住了。我说雅爷您蒸条鱼得了,雅爷就是不听。”
“雅爷切猪肉,骂割肉刀不趁手,可他那把宝剑切猪肉不沾了晦气?扔了十几块肉,我说帮忙,他又发脾气,咱们这些下人能怎么办?看着呗。”
“宝塔肉是不行了,弄个八宝葫芦鸭吧,我把工序说个大概,雅爷就涨红着脸说先弄鱼汤,炸坏十几条好鱼也下不得锅。眼看就要天黑,我说要不先炒个菜吧,他嫌弃炒包菜寒酸,要加鳆鱼,我说雅爷,鳆鱼名贵,不好糟蹋,他说吃不起吗?”
沈未辰听着邱师傅说,猜测父亲当时模样,忍俊不禁,于是道:“邱师傅教教我这菜怎么做吧。”
沈未辰这十几日无事可做,此时终于有事能让她分心。她未下过厨,虽然手巧也不知如何下手。包菜洗净切开,邱师傅提点,她试了几回便有模样,又照着炒椒辣椒,把腹鱼切片一起炒,试吃一口,虽然比李景风做的更差,但似乎仍不如记忆中令人印象深刻,只是当中细节都过了十几年,邱师傅哪里记得清。
李景风道:“小妹再试一次,这回炒焦一些。”
沈未辰试了两次,都觉得不够难吃,想了想道:“我想岔了,得照爹的性子做。”
她挑了颗又大又重又绿的包菜,李景风道:“这菜不好,包菜要轻,里头才鲜。”
沈未辰笑道:“爹又不懂,肯定挑又大又重又绿的。”
李景风当即明白沈未辰用意。之后切菜撕菜也粗手粗脚,大小不均,李景风笑道:“这得生焦不匀。”
等起好油锅,沈未辰问:“这包菜便宜吗?”
邱师傅道:“能进青城里头,不是贵的也是好的。”
沈未辰又问:“哪些调料最贵?”
邱师傅答道:“番椒、椒都贵得很。”
沈未辰抓起大把番椒、椒扔进锅里,呛得眼睛都睁不开。邱师傅大笑拍手:“对,对,想起来啦!那日雅爷就是这样,呛得张不开眼,直骂娘!”
沈未辰满是感伤,觉得父亲就陪在身边看她炒菜似的。
晚上,沈未辰带着食盒回来,雅夫人见着当中一碟炝莲白,上头满是番椒椒,不禁一怔,问沈未辰:“你做的?”
沈未辰点点头。
雅夫人夹了一口,又硬又软,辣得忙找水喝,还有古怪至极的鳆鱼鲜味。
她想起丈夫逢人便夸耀女儿天赋异禀,只了三个月就学会三清无上心法,想起当年丈夫赌气下厨的模样,想起这许多年夫妻如何恩爱,又伸出筷子:“都十几年了,手艺都没半点进步……”
彷佛此刻丈夫就在身边,正听着自己嘲笑抱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