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风木含悲(上)
严烜城见三弟惨死,抱着严旭亭尸身痛哭。回头看去,青城弟子已突破中军汹涌杀来,严昭畴拉过伍裘衫坐骑,喊道:“大哥上马!”
严烜城道:“我要带三弟的尸体走!”
严昭畴道:“那是下人的事!”说着一把将严烜城拉过,推他上马,“再不走,咱兄弟俩的命都得留在这!三弟的仇早晚要报!”
严烜城问道:“你呢?”
严昭畴道:“我得领军!”说罢一拍马臀让大哥先走,派人扶着重伤的杜吟松与严旭亭尸体离开,最后传令鸣金,全军往米仓道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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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风背着沈雅言快速奔逃,他马匹在半道上死于乱军,好不容易才闯入中军,恰见严家兄弟正围攻一人,看装束必定是青城重要人物,当下无暇细思,抢先救人。
沈雅言见背着自己的人着青城小队长服色,脸上戴着面具,问道:“你是?”
李景风听他发问,道:“我叫沈望之,您是雅爷?”
“除了我还有谁!” 沈雅言骂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我要杀了华山那狗崽子!”
李景风喊道:“小妹平安,我带你去见朱大夫,去见小妹!”
“什么小妹?”沈雅言问,忽地醒悟女儿平安无事,不由得大喜,之后怒道:“你什么身份,叫我女儿小妹?”
李景风不知如何解释,沈雅言见他不回话,又闯入乱军之中,惊道:“找死吗?放我下来!”他见有人杀来,虽觉手脚酸软,仍要拿太虚格挡杀敌,兵器相撞,影响李景风身法,李景风忙喊道:“雅爷,您别动手!”
沈雅言怒道:“不动手,等死吗?”
李景风喊道:“你动手我不好逃!”
沈雅言欲要再骂,腰间剧痛,伸手去摸,血与雨水混在一块,瞧着……也不是挺多。他捂着伤口,忽地一阵晕眩,大雨淋在身上只觉湿冷难耐,神智渐渐模糊,只道:“带我去见小小!”
李景风道:“我先带您去找朱大夫!”
忽地后方马蹄声杂踏,一群青城弟子冲入敌阵,原来是沈雅言亲率的队伍,之前为沈雅言掠阵,抵抗周围华山弟子,四百人死剩下百多人,见有人背着沈雅言离开,也不知发生什么,又是纳闷又是惊骇,连忙弃了交战队伍追来,正好为李景风掩护。
一名弟子纵马来到李景风身边,高声喊道:“雅爷上马!”
马匹虽快,腾挪却慢,李景风高声大喊:“不用,我这样稳当些!”随即加速飞奔,百多名护卫不明所以,只得紧紧跟着。
忽听得华山中军号角响动,大批华山弟子渐渐聚集,如潮涌来,李景风不知是召集撤退逃亡的信号,只唬得他脸色大变,这数千人一起涌来,要如何闪躲?
他正寻思夺路逃生,一名青城小队长高声喊道:“结队,突围!”当即一马当先,后头跟着四名小队长,其余人跟在后,前尖后宽,有如椎子一般。
领头的小队长把长矛指向前方:“替雅爷开路!冲!”
两军冲突,青城弟子逢人便砍,李景风见敌方松动,不由大喜,跟着青城弟子冲出。乱军中有华山弟子见着这古怪两人,挥刀砍来,李景风左边一跳,右边一闪,矮身避过爪锤棍棒,跃起避开斧戟钩叉,沈雅言被他背在背上,只见得刀光剑影在身周乱晃,胆战心惊比之方才大战尤甚。说到底,自己动手,性命操之于己,若是性命操之于人,尤其是这么一个陌生人,当真放心不下,可偏就如此神奇,这小子这么蹦蹦跳跳,竟能毫发无伤?
华山弟子多半想撤退逃生,无心恋战,人数虽多,却无包围合击,数千人的队伍竟被青城开出一条路来。李景风脚下不停,往东面巴中军奔去。
沈雅言见这青年奔驰许久,呼吸仍不见紊乱,气息悠长,连绵不绝,知道是高深的内功心法,只是不知来历。他正想着,忽觉得身子越来越冷,视线渐渐模糊,手脚无力,想运起真气打起精神,只觉胸腹间空空荡荡,真气一丝也无。
怎么就压不下这脾气呢?沈雅言想,这么多年了,都经过家变那档事,自己这脾气却始终不改,平日还算稳重,一旦被激怒就会失去理智。
怎么就中了这么蠢的计谋?早已胜券在握的战局,竟能打得赔上性命?
“带……带我去见小小……”沈雅言道,“快!”
李景风道:“您伤势很重,要先去见大夫!”
“轮得到你发号施令?”沈雅言手臂一紧。他虽无力,但李景风正在奔跑,被他一勒,呼吸顿时乱了,呛了口气,急道:“雅爷别胡闹,您若有万一,小妹会难过!”
沈雅言从来是发号施令的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道:“放我下来!”
此时战局凶险,周围都是华山弟子,哪能放他离开?李景风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先将沈雅言放下,见他腰间伤口血流不止,撕下衣服替他包扎,又招来一名小队长道:“雅爷有令,你带一队人到北面米仓道口附近找大小姐,说雅爷受伤,请她尽速找朱大夫会合!”
那人见他穿着小队长服饰,却戴着古怪面具,心中疑惑,不由得望向沈雅言。
“听他的!”沈雅言低声道。
那小队长摇头:“华山弟子都往那聚集,闯不过去。”
李景风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都是人,满满的人,塞满了往米仓道的方向。
严昭畴下令撤退,华山弟子慌忙逃命,前仆后继往北面米仓道挤去,而青城弟子正在后方展开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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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九龄在米仓道与领前军的姚知梅会合,率残军苦苦支撑,眼看三公子去了许久未回,不得已派伍裘衫通知公子快撤。沈未辰、魏袭侯、计韶光、李湘波不断领军冲突,力图夺回米仓道口,支持不住的华山弟子往米仓道逃逸,严九龄率人守在路口斩杀逃走的弟子,仍是遏止不住。
对严九龄而言,丢了汉中,自己已是待死之身,救回严家兄弟是他唯一的活路,眼下没有退路,只能死守。另一边,谢孤白得知米仓道失守,下令巴中右路军全力抢攻夺回,连顾青裳和夏厉君也投入战局。几波攻势后,华山弟子渐渐后退,眼看米仓道口又要丢失,严九龄亲上前方指挥,自己还动手杀了七八名青城弟子,仍是挽救不了颓势。
正危急时,米仓道口闯入一支步兵,竟是华山旗号,严九龄大喜过望,忙纵马上前询问。原来方敬酒败逃后,在金州养伤,顺带收拢残兵,等回到汉中,严旭亭已率军前往追击青城,他便领军跟上。他这支队伍以步兵为主,行军较慢,又晚了严旭亭几天出发,但严旭亭追击青城,行军也不快,前后只差着两天便抵达巴中。
这支队伍人数虽少,只一千五百人,却是生力军,精神充足,也是经历过瀛湖、金州两场大战的士卒,一阵逼杀竟将青城军逼退。
忽听中军响起号角,金鼓齐鸣,是撤军信号,严九龄不由得大喜,策马奔回。许久后,一队人马簇拥着严烜城、严昭畴两兄弟来到,严九龄拍马上前,喊道:“公子快撤!”却没见着严旭亭,问道,“旭亭呢?”
严昭畴哪有空答他,喊道:“大伯,你与姚掌门率军徐徐撤退,千万莫乱!”
严烜城心伤三弟身亡,只是流泪,严昭畴咬牙道:“大哥,别让三弟白死!”说罢率队当先进入米仓道,严烜城跟着进入。
严九龄见严昭畴回来,又喜又忧,喜的是救回两位侄子,自己性命能保,忧的是……瞧这模样,莫非严旭亭遭遇不测?
反正严旭亭不是自己支持的世子,最重要的是自己性命终是保住了,严九龄派人传讯姚知梅让队伍徐徐退回,千万勿惊勿扰。
虽然严昭畴下令让他主持撤退,但他可没这打算,等这一波华山弟子退去,他也要跟着逃走,后面的事交给姚知梅烦恼就是。严九龄欣喜若狂,不意一支青城步兵杀来,严九龄举令旗喊道:“拦住他们!”
没多少人理会,严九龄不解,转过头去才发现几乎所有华山弟子都往米仓道退去,每个人都想着逃。
他应该认真带领队伍,而不是想着怎么逃走,严九龄有些恍惚。
那支青城队伍杀向前来,领头人轻甲持刀,飞身扑上,严九龄拔刀格挡,那人半空中一扭腰,又去砍他腰间。是个高手!严九龄横刀抵挡,骤马绕路,一边下令救援,一边寻路突围,那领头人却不放过他,紧跟在后。
严九龄毕竟是严非锡兄长,所学都是严家嫡传,即便因性格之故没能竞逐掌门之位,功夫也不含糊,当下马上连挥三刀。这三刀功力深厚,破风声嗡嗡作响,那人见势恶,着地打滚避开,就去砍他马脚,严九龄暴喝一声,半空跃起挥刀直劈。
只见那人冷冷一笑,手一扬,不知掷出什么事物,严九龄眼前一,忙横刀挡在面门前,“锵”的一声响,是把飞刀。这刀虽未得手,但严九龄先机已失,那人刀翻翻滚滚迎面而来,严九龄格拦招架。他无心恋战,几招过后便想抽身,那人猛地一矮身,身体向右侧翻去,左足凌空飞踢,正中严九龄脑门,连头盔都被踢飞。严九龄大吼一声,刀翻翻滚滚护在身前,那人早滚至他身后,严九龄左膝剧痛,吃上一记,若不是着了甲,腿怕是都没了。
快要逃走了,他想,两位公子都逃走了,只要再支持一会,自己也能活命,顶多丢失汉中总督的位置罢了。
他回过身去,使招苍龙穿云,这是华山顶尖刀招,比之三锋名式不遑多让。两刀相交,严九龄一压一转逼住对手刀子,向前砍去,那人被逼弃刀。严九龄心中一喜,不料那人却不后撤,猛地向他身上撞来。
找死吗?他心想,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忙挥刀去砍。那人飞扑出去,仍是慢了一步,被砍中背部,顿时皮开肉绽,血四溅。
严九龄低头看去,一把明晃晃的飞刀插在自己胸口上,透甲而入,再抬头看那人,虽然重伤,仍勉力站起身来,彷佛用嘲笑的神情看着自己。
严九龄依然没逃过厄运,他只想着:“为什么?明明就差这么一点就能保住性命了……”
李湘波背部剧痛,几乎动弹不得,还得两名弟子把他扶起。但他笑得很开心,还特别嘱咐一定要将严九龄人头割下带走。
他娘的,这下立大功了!要不是太痛,他一定手舞足蹈,仰天大笑。
他在乱军中一眼瞥见严九龄的队伍,只看服色就知道定是要人,立即发起突击。这很冒险,因为这种要人身边护卫一定很多,且武功不俗,但他知道华山弟子正在撤退。
这群丧家之犬现在一定很慌张,慌张的狗没那心情护主。
他赌对了,当然也是运气,照他所中这一刀的威力,这人武功应该很高,可惜……同样作为掌门的大哥,这严九龄不只武功,连气魄志气都差雅爷太远了。
他想起雅爷……那脾气暴躁的老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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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很模糊,是因为下雨吗?雨更大了,还是更小了?沈雅言会有这疑问,是因为他已经感受不到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觉。
他只剩下两种感觉:痛和冷。甚至痛也逐渐消逝,只剩下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