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冤家路窄(下)
孙三道那一刀劈中张寒大腿,疼得张寒高声惨叫。一对二,吴满松挥刀斩来,张寒欲要闪避,大腿剧痛,摔倒在地。老汤饼早从营帐中窜出,见张寒以一敌二,情况危急,横刀接过吴满松刀势,张寒压力顿减,勉力支撑。许东家一剑刺来,与老面饼正是对手。
倒在地上的吕角扑起撞向吴满松,两边人马四对四在火光下捉对厮杀,喝骂声喊杀声大作,马蹄乱踏,马嘶连连,在狂风呼啸中揉成难解难分的嘈杂。
那空地不过十余丈方圆,八人八马一团混乱。张寒大腿血流不止,勉力格挡也节节败退。忽地有马匹挣脱束缚,在空地上放蹄兜转,踢翻篝火,众人慌忙闪避。孔从春不意被缰绳勾住手臂拽倒在地,陈黑耳逮着机会,一刀插入孔从春小腹,孔从春闷哼一声,揪住陈黑耳手臂。
马被拽住,受惊更甚,不顾头尾往青城堆放行李处奔去,一个失足,连着两人并着青城大半行李一同坠入山谷,惨叫声渐去渐远。
许东家喝道:“快上马!退!”当下连挥三刀逼住老汤饼。孙三道和吴满松翻身上马,砍断束绳,天黑路险,两人都不敢莽撞,向来路缓缓退去,许东家咬牙切齿守住路口掩护同伴。
张寒忍着腿疼要上前拦阻,老汤饼喝道:“别动!”
许东家见老汤饼与吕角持刀戒备不敢追击,面向众人缓缓向前,取了余下的行李,再缓缓后退,不时注意脚下,身影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老汤饼警戒着,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等到许东家退去,这才喘了口气,转过身问吕角:“发生什么事了?”
吕角道:“他……他们突然冲出来,挥刀砍我,我……”
“你他娘的骗谁!”老汤饼大喝,“发生什么事了?!”
吕角道:“有只黄彪冲出来,撞上孔从春的帐篷,惊吓到马匹,我吓得摔倒,青城的人要来扶我,孔从春从帐篷里钻出,以为他要杀我,就拿刀砍他。两人斗在一起,青城的人以为孔从春要杀他,张……张寒也来帮忙,就……”
“啪”!响亮的耳光甩在吕角脸上。
“你差点害死咱们全家,你知道吗?!”
“我喊了停手,可实在太乱太吵……有人向我砍来,我只能还手,再叫停有谁理我?”
又是“啪”的一记耳光,又一记耳光,再一记耳光……
吕角红肿着一张脸。
张寒捂着伤口咬牙看着,不敢发声。他大腿被削下一片肉,老汤饼走了过来,端详伤口。
“我……我还行。”张寒咬牙道。
老汤饼不置可否,撕块布替他包扎:“你们睡,今晚我守夜。”
张寒疼得睡不着,紧咬着衣领免得呻吟出声,大腿的伤口疼得越来越剧烈。天亮时,他假作无事,勉强翻身上马,却差点从另一边翻倒。他觉得口干舌燥,不住喝水,到了中午,有些头晕眼,他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两圈,结果一个失神,险些连人带马摔落山谷。
他得忍住,不能成为拖累……
老汤饼瞧出他脸色惨白,找个地方让他歇息,解开绷带看伤口,皱起眉头。
老汤饼道:“伤口化疡,我们没带药。”他们离开汉中时,那儿什么也没有。
张寒呻吟:“我没事……我行……”
老汤饼没多说,环顾四周,道:“再走一段。”
张寒要吕角搀扶着才能上马,还摇摇晃晃的。老汤饼说走一段,真就只走了一段,三人走过一段窄路,老汤饼道:“下马。”
张寒还恍惚着,老汤饼将他一把揪下,让他倚在一旁岩壁上。张寒昏昏沉沉,只觉得老汤饼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怀里,摸着很熟悉,是他的佩刀。
“他们行李掉下山,没粮,咱们有粮。他们在后,咱们在前,他们还有三个人,咱们剩下两个半。你走不快,他们追上,咱们就得死。”
老汤饼抓着张寒的手紧紧握住刀:“想办法带走一个,为了你家人。”
张寒一惊,魂都飞走了,颤声道:“老汤饼……别……别扔下我……”
老汤饼带着吕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被抛弃了,老汤饼连一口粮都没留给他,张寒靠着岩壁呻吟出声。他不用再装,还装给谁看?
都怪青城那群狗屄生的畜生,就不该让他们在旁边扎营!吕角……凭什么他能活,凭什么他能走?明明是他闹出这蠢事,一只山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凭什么死的是孔从春跟自己?!
带……带走一个……张寒咬着牙,全身不住颤抖,几乎站不起身。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风声狂乱,很吵,但也很安静,静得彷佛天地间只余下这风声。
他不住搓着胸口的玉佩,终于明白老汤饼把他安置在这的原因了。这是条窄路,他倚靠的石壁能遮掩身形,等对方经过,猛地扑上,无论扑中人还是吓着马,最少能摔死一个。
带走一个……自己也要死了,怎样都得死……
带走一个,带走一个……他以为自己能杀很多很多青城弟子,为战友和师兄弟报仇……
带走一个……他等了好久,紧紧抱着刀,大腿还在渗血。他不住搓揉着玉佩,那是他最大的功勋。
渐渐冷了,渐渐昏了,怎么还没来?那群青城杂碎不打算送信了吗?他们几时来?
天色渐渐黯淡,黄昏了,越来越冷,现在是十一月了。
细碎的马蹄声逐渐靠近。
来了!张寒热血上涌,猛然起身,跛着脚就要扑上,然后脚一滑,头上脚下,眼见青天。
“操你妈的华山杂种!”他听到有人喝骂,看见那八字胡举刀向他砍来,随即眼前一黑。
※
风声……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渐渐清晰。
张寒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他很晕。
我没死?他很讶异。坐起身,大腿上的伤口虽然疼痛,但有些许清凉感,伸手摸去,已经上过药了。
他拉开帐篷,许东家和孙三道正围着篝火闲聊。见他出现,许东家招招手:“能动吗?过来吃点东西。”
他肚子叫了,没得选,拖着腿来到篝火前,许东家递给他一碗肉汤。
“吃肉补肉。”许东家笑道。
肉汤、金创药,果然从汉中带走不少东西。张寒燃起恨意,横了许东家一眼,把那碗汤喝个底朝天,还吃了两张烙饼。
“你们还有粮?”张寒问,“不是大半掉山谷里了?”
“剩下不多,所以我让一个人回去了,剩下的勉强够支撑走完这条路。”
张寒看了看,果然只有两顶帐篷跟两个人。
“为什么不杀我?”张寒问。
“这里不是战场。”许东家抠着八字胡,“咱们就是两拨送信的,都只想完成任务,用不着你死我活。何况信不在你身上,杀了你也抢不到信。”他指了指张寒胸口,“你还有家人。”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张寒顿时察觉不对,这两人肯定另有图谋!
“吃过就睡,明日还要赶路。”许东家道。
“我还想要一张烙饼。”张寒厚着脸皮说了。
“他凭什么吃得比我多!”孙三道怒道,“这是咱们的粮!”
“他受了伤,得吃多些,明日便没这待遇了。”许东家道,“饿死不差一张饼,给他吧。”
孙三道怒视着张寒,递出一张烙饼。
因为没有多的帐篷,张寒晚上得跟许东家挤帐篷。许东家武功高他许多,兵器被收走,他又负伤,许东家对他没有过多戒备。
张寒这晚睡得很沉,直到被争吵声惊醒。
“为什么要带着他走?让他自己滚!”是孙三道的声音。他探出头,许东家正跟孙三道商量。
“马匹得载行李,不能给他。”许东家道,“他没马,从这走回华山不得上十天半个月?哪来的粮给他?”
“没粮他自个想办法!再说粮食本就只有两人份,哪有敷余给他!”
“那是华山的粮,是你们抢走的!”张寒骂道,“不用你们施舍,我自个能走回去!”
许东家转头对张寒道:“你插什么嘴,瞎逞强,没轮着你说话!”又抠着八字胡对孙三道说道,“两个人吃饱的粮,三个人饿不死。”他拍拍孙三道的肩膀,“昨日里都开销腌肉烙饼喂养了,今日让他死在道上,不是白给了?”
孙三道哼了一声,许东家见他没了异议,对张寒道:“你跟咱们走,等出了路口,自去找你同伴。”
这莫名的善意从何而来?即便对个路客都不至于。张寒更加确定对方定然别有所图。
难道是想招降自己,让自己去偷三公子的信?那可不行,一旦丢了信就是满门抄斩。
孙三道又道:“咱们只有两匹马。”
“他跟我共骑一匹就好。”
“多载一个人,走得慢。”
“咱们又不能走快,前头还有华山弟子,离远些走慢些好,免得撞上又要杀一场。”许东家收起嘻笑,“我不想你也受伤。”
孙三道默不作声,转身自去收拾行李。张寒感觉到这人对自己的敌意。
“其实孙三道人不错,能处,只是最近暴躁些。”许东家拍拍张寒肩膀,“别往心里去。”
※
“我记得前面有块空地,能歇会。”许东家道。
“你们走过?”张寒问。
“嗯。”许东家点点头,“咱们是跟着魏公子的队伍来的。”
“这条路走了几天?”张寒问。
“约摸九、十天。”
张寒惊诧:“这么快?你们有多少人?”
“问这干嘛,探听军情?”许东家笑道,“其实只要军令严明,调度得当,就能事半功倍。当然,还得熟门熟路。”
言辞中似乎挺骄傲的,张寒心想:“你们也是翻山越岭来杀人!”
孙三道忽地问:“你杀过青城弟子吗?”
张寒一惊,捏着怀里那块玉佩。马蹄轻快,彷佛这问题并不沉重。
“就一个,是个小队长,在汉中。”张寒搓着玉佩,“这玉佩就是从那人身上捡来的。”
“喔?”许东家皱起眉头。
“我家就在汉中!”张寒像在辩解,“家人也在汉中!”
许东家道:“我家人在通州,孙三道的家人都在南充。”
张寒一愣,是被二公子打下的南充?
他瞥眼去看孙三道,从后者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
那天之后,张寒分到的口粮仅能以勉强果腹形容,但张寒没有怨言,因为许东家跟孙三道分到的一样薄。即便仅存这一点食物,他们也不吝于分享。
夜晚,他们一起在篝火前烤着烙饼。
“那天不是我们想偷袭你,老汤饼不想起冲突,咱们都只想平安把信送给二公子,我们立了军令状,用全家性命担保。是来了一只黄彪……”张寒看着帐篷顶,把那天发生的事说出,“没想一个畜生竟害死两条人命,害得我受伤,还害你们丢了行李。”
许东家默然半晌,道:“咱们那个死去的弟兄叫陈黑耳,今年二十九,媳妇偷人被休,两个男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是祖父照顾。这回远征有安家费,他打算回通州后就再讨个媳妇照顾儿子。”
“那个畜生不只害死两条命,还害了两家人。”许东家道。
张寒问孙三道:“你们粮食不够,让一个人先回去,怎么选的?你是自愿留下想回通州吗?”
“你问头儿。”孙三道甩了个眼色,张寒望向许东家。
“砍伤你的吴满松今年三十八,父母双亡,有两个兄弟,大女儿十七,小儿子也已经十五,所以我让他回战场。孙兄弟没手足,他爹七十,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都在南充,生死不明,他一直挂念着,所以我让他跟着我先回青城。”
张寒讶异道:“你对每个弟兄家里都这么清楚?”
“但凡跟过头儿的弟兄,家里有什么人,多大年纪,日子好不好,头儿都清楚。如果……有什么万一,头儿每年都会去人家里上香,顺带捎些礼物。”
“也不费事,毕竟是自己弟兄。我当了十五年小队长,前后跟着我的弟兄也才二十七名,就走了九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