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高城深池(下)
伍裘衫是神枪门掌门,枪上造诣绝对是一绝,名号虽不如双龙赵子敬、斩龙剑方敬酒与巨神杜吟松响亮,也是颇得倚重的高手,要不也不会出现在汉中要地。
他挺枪方从马上挑下一名青城弟子,一道寒光斜刺里袭来,伍裘衫格架开来,见马上一名青年穿着件薄铁甲,使柄红缨银枪,估摸着比自己小着二十岁,逼近身来。两人马上交锋,这人功力虽不如自己深厚,但长枪矫若游龙,扎、拿、刺、缠、圈,精妙无比,伍裘衫浸淫此道四十年,见他出招仍是心惊。
几招过后,那人见不能取胜,策马便走,伍裘衫忌惮他枪法精妙,怕对手使回马枪,趴低身子追上,那人见计谋失败,勒转马来就去搠伍裘衫马匹,伍裘衫哪能让他得手,挺枪架住。两枪纠缠打圈,力与力斗,伍裘衫力胜一筹,将那人长枪拨开,随即长枪兜腰打圈,右腰入,左腰下穿出,刺向那人胸口,这一着“下舞枪影”一气呵成,精妙无比。那人仰躺上身,忽地向侧边一翻,伍裘衫以为他落马,一道寒光忽地从地面飞起。
原来那人竟翻过马身,绕过马腹,长枪从马腹下戳来,这等诡谲枪法当真见所未见,伍裘衫知道格架不及,索性纵身跃上对方马背。那人着地滚开,在地上翻翻滚滚摔了几圈,伍裘衫策马上前,马匹却不听使唤,人立起来,伍裘衫慌忙下马。
先机已失,那人已挺枪刺来,伍裘衫后跃避开,左手握枪把,右手在枪尾上一拍,使招“凤点头”,长枪猛地窜出,枪尖却是飘忽,罩住对手上半身。那人绞枪架开,还了招“百齐开”,两柄银枪顿时滚成一团。
二十余招后,伍裘衫焦躁不已,自己绰号银枪,成名二十年,竟然在枪尖上收拾不下一个青年人。他连点对手下盘,银枪沿地扫过,一回身,枪尖朝天,沉马扭腰,力从地起,向后刺出。这招“盘龙回首”是神枪门改良自回马枪的变势,集全身之力于一点,出招电光石火,威力万钧,但凡对手试图以缠、拿、扎、崩破解,势必被穿个透心凉,若是想闪,那也得看你闪不闪得过。
那人猛地枪尖朝上,也是一枪刺来,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要逼自己撤招。伍裘衫心下大喜,他不仅出招快了一瞬,且这枪是以自己四十年功力刺出,快如电闪,等对方长枪至胸前,自己早将他穿心。
不料枪到半途,忽地右手腕一凉,原来对手竟不是对着自己胸口,而是刺向手腕。手腕较之胸口近了两尺,就这毫厘之差,自己长枪虽戳中对手胸口,却慢了丝毫,力未灌足,那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胸口铁甲洞穿,鲜血直冒,随即弹身再起,长枪顿地,挺枪杀来,显然伤势不重。
伍裘衫却是手腕重伤,血流不止,剧痛难当,见对方挺枪杀来,欲要御敌,手腕乏力,只得勉力抵挡。此时强弱已明,伍裘衫节节败退,周围弟子连忙来救,伍裘衫这才得以喘息,抬眼望去,只见青城弟子势如破竹,不住杀来,华山弟子节节败退,不住后撤,伍裘衫大声呼喊,下令众弟子上前抵御。
忽见三名姑娘率着青城弟子冲锋,奋勇当先,他隐约认得其中一人正是去年在天水城外要绑三公子的姑娘。只见她箭无虚发,长剑过处宛如摧枯拉朽,将华山弟子冲散开来,伍裘衫对这姑娘武功印象深刻,不敢交锋,派弟子上前阻挡,却哪里拦得住?
这场大战从申时直战到黄昏,伍裘衫阻挡住青城几次冲击,噩耗却不断传来,先是神枪门刑堂堂主张纪死于乱军之中,又听说徐扬名堂主被击溃败逃,马堂主被名姑娘所杀。
手下为伍裘衫寻来马匹,他上马四顾,只见华山弟子溃败逃逸,再不退只怕要全军覆没,只得鸣金收兵,往汉中城逃去。
双方兵力相差并不悬殊,华山人数上还占着些优势,但决定胜负的并不在于这一点优势。太平的九十年,九大家虽然从未放弃训练弟子,但毕竟少有战事,这群华山弟子虽经历过瀛湖水战,但当时青城弃战而走,他们只是沿河追杀,占尽优势,汉中之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大规模战斗,不免胆战心惊。
而青城弟子曾经轻取金州,也曾在瀛湖上败逃,躲在山中十数日,偷偷摸摸饥寒交迫,他们经历过绝境,也在绝境后击破严离章营寨,士气高昂,更是清楚知道这场大战不能取胜会有怎样的后果。
走过这一路而存活的三千青城弟子,是这场战斗的成败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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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旭亭望见华山溃败,头晕眼。他尚面临一个难题,要不要开城门救回伍裘衫与其麾下弟子?
败逃的几乎是汉中城里所有兵力,不开城门,这群弟子势必往各处溃逃,城内剩下五百人,就算坚守不出,也很难支持到长安派来援军。但若打开城门,又怕青城弟子跟着涌入,汉中说不得立刻就要失陷。
不开必陷,开,可能今日就是城破之日。
他明白自己已经失败了,唯今需要考虑的只有怎样才不会败得更惨。
“开南门!”严旭亭下令,“把所有粮仓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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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韶光眼见城门打开,伍裘衫等骑兵逃往城内,其他华山弟子也在寻马逃逸,又听谢孤白击鼓传令攻城,于乱军中寻得一马奔向南门,路上极目张望,果然见到沈未辰领着一群弟子正在掩杀败军,于是策马上前,沿途遇到败兵,判官笔自马上砸下便是脑浆迸裂。
沈未辰见师父赶来,疑问道:“师父?”
计韶光道:“我先进城,大小姐殿后!”说完也不管沈未辰,径自策马向前。他知入城第一波最是凶险,怕沈未辰冒险,这才让她殿后。
沈未辰虽是掌门亲妹,卫枢总指,但战场上计韶光才是大将,只得听命。计韶光跟上前军,刚入瓮城,箭楼上箭矢如雨,他挥动判官笔将飞箭一一击落,率数十弟子闯入内城。
伍裘衫回到城中,高声喊道:“退无可退,守住城门,接应弟兄!”华山弟子守住城门,计韶光冲杀出来,恰遇到伍裘衫,两人本是亲家,此时无话可说,计韶光判官笔往伍裘衫身上砸来,伍裘衫举枪迎战。两人相熟,知根知底,伍裘衫武功本就逊于计韶光,如今右臂受伤,更难抵御。几招过后,计韶光右手架开银枪,左手判官笔砸中伍裘衫,伍裘衫肋骨断折,喷出一口血从马上摔下。
计韶光跃下马来就要杀伍裘衫,伍裘衫喊道:“大舅子,我待闵妹不薄!”
计韶光动起故旧之情,不想妹妹守寡,高声喝道:“快滚!”一脚将他踢开,率众抢夺城门。
严旭亭见城外聚满青城弟子,这才下令关闭城门,亲自率人下去冲杀,又指挥败兵守住城门。计韶光冲突不入,率领弟子几乎死尽,自己也负伤,眼看大门若是掩上,不死也要受俘。
正当此时,又有数十骑闯进城门,魏袭侯长枪刺穿一名弟子,领兵左右冲杀,不让城门关闭。严旭亭见涌入的青城弟子越来越多,城门即将失守,弟子扶着重伤的伍裘衫来到,伍裘衫只道:“公子……快逃……快逃……”
严旭亭点点头:“我知道。”
忽地城中火起,伍裘衫见火光明亮,转头望去,吃惊道:“公子烧粮仓了?”
严旭亭点头,随即下令:“开北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弃城!”
战败的华山弟子在严旭亭指示下,或自南门入自北门出,或各自逃生,或弃械投降,严旭亭放出战马在巷道中胡乱奔走,尽力拖延,直至深夜才率败军逃出汉中。
魏袭侯下令救火,收拢兵马,火势直到子时才扑灭,汉中囤粮被烧去七八。
青城弟子欢声雷动,呼喊声在汉中上空久久不绝。计韶光环顾四周,恍若梦中,之前以为取下汉中是异想天开,如今竟然成真,也不知是年纪老迈还是伤口失血过多,竟也一阵晕眩。
顾青裳脸上掩不住雀跃,夏厉君仍是面无表情。
计韶光去见自己妹妹与侄子,告知妹夫未死,这才知道侄子也在战场上,现今生死不明,看着垂泪的妹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朱门殇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他觉得这两个月来或许只有今晚能睡得安稳,特地去找魏袭侯,见他胸口受伤,便问了起来。
魏袭侯道:“伍裘衫不愧是神枪门掌门,有一手。”
朱门殇替他诊视,道:“伤得不重,就断了两根肋骨,不妨碍。”
魏袭侯问:“妨碍什么?”
朱门殇问:“喝酒。”
魏袭侯耸耸肩:“不妨碍。”
谢孤白贴榜安民,清点伤兵,收拢马匹,得到弓箭皮甲等器械不计其数。李景风率众诱敌,沈未辰很是担忧,谢孤白道:“严九龄抓着青城弟子,问出汉中遭袭,必不敢深追,且等明日再说。”
“到底有没有人记着我?”苗子义在街道上边闲晃边想着。他只擅水路,军议参与不了,又身有残疾,冲锋陷阵使不上力,平日里就跟着队伍走,待在营帐不干事。这回跟着队伍进汉中后就没人搭理他,他也不知道要去哪,想找朱门殇喝酒,弟子们却说朱门殇早跟魏袭侯走了。
“我他娘的就是个没人记得的苗子义。”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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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九龄与姜浩所率骑兵第二日中午赶回,入眼只见战场狼藉,触目惊心。一名华山弟子站在城墙上大喊:“严总督回来啦!快进城,公子有事与您商量!”
严九龄起疑,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先请伍掌门出来见面!”
城上弟子道:“昨日青城来犯,伍掌门杀敌受伤,还在养伤!”
严九龄对姜浩低声道:“有些古怪,派人进城探个底细。”
姜浩派二十骑兵入城,方进瓮城便被活捉。严九龄见城中涌出大量骑兵,知道汉中失陷,慌忙率军绕城而走,被追杀一阵,领着败兵向北逃去。
稍晚,谢孤白在神枪门召开军议,刚入大厅便见顾青裳早已等着,正看着行军图沉思。谢孤白直走至她对面,顾青裳才察觉,笑道:“谢先生来得正好。”
谢孤白道:“顾姑娘来得好早。”
顾青裳道:“往常都是你最早来,所以今日我特意早些。”
谢孤白笑道:“这是要与谢某较量的意思?”
顾青裳道:“我有许多疑问,之前找不着时机,谢先生……”她指着地图问道,“严旭亭这场仗有哪儿打错了吗?”
谢孤白望着她,问道:“顾姑娘想学兵法?”
顾青裳道:“都说孤军深入危险万分,咱们还是赢了。汉中城如此坚固,严旭亭怎么两天就丢了?我想知道他犯了什么错,才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