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一念既明(下)
刺客盯着广德,良久不语,忽地问道:“明不详呢?”
“他……他走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刺客道。
广德犹豫,最后仍是说了:“他去通报门派。”
刺客笑了,边笑边挣扎,绳索缚得紧,但看他挣扎的力道,广德觉得他随时都能挣脱。
刺客昂起上半身,双手不住扭动,过了好一会,似乎无功。这场面太尴尬了,广德和尚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虽问,并不觉得这人会回答。
“项宗卫,别号‘杀人吊胆’。”刺客竟回答了。
“夜榜?”广德和尚又问。
“现今的十大高手之一。几年前箭似光阴退隐,就是我补上。”项宗卫低笑着,言语中有些自豪,不住蠕动身体,一点一点向门外挪去。
难道还能这样挪出慈云寺?
“你杀人就杀人,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这得多少工夫?”
“为了吓人,了两个时辰。一般人见着这恐怖模样,不是疑心有鬼就是失了胆气,一旦心神慌乱,就好下手。我外号‘杀人吊胆’就是这样来的。”
项宗卫是夜榜著名杀手,擅于潜行刺杀,他杀人无声无息,又懂布置,故意装神弄鬼,一般人见着这样的尸体,即便不疑心有鬼也会慌乱无措,至少会恶心,他知道明不详武功高强,特地布置乱其心神。
“这个明不详很厉害,似乎没受丁点影响。”项宗卫说道,“没见过胆气这么壮的。”
“明公子行正坐端,是修行人,自然不惊。”广德又问,“你真是来杀明公子的?”
“我是要杀他,若是半途遇见你,就连你也杀了。”项宗卫挪到了门边,靠在门角不住上下磨蹭,口中问道,“他是修行人,他不怕,你是闻名的有道高僧,你怕吗?”
他在解绳索?广德吃了一惊,急忙道:“你干嘛?”
“逃啊。”项宗卫笑,“他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慢慢磨,磨断绳索就能逃了。”
广德大吃一惊,忙抢上前去,项宗卫却是不惧,他双手双脚虽然被缚,毕竟是高手,等广德靠近,身子猛地一缩,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前弹,双足踢出。
广德又吃了一惊,幸好这下没拿捏好距离,要不自己这把年纪,这一脚不把自己踹去半条命?饶是如此也吓得广德后退连连,一身冷汗。
“你敢过来,我一脚踢死你。”项宗卫笑道,又靠向门边,用门框磨绳索。
这可怎么办才好?广德左右张望,瞧有没有好用的器具阻止这恶徒。
“你还没回我话呢。”项宗卫道。
“什么话?”广德不解。
“他不怕,你是有道高僧,你怕不怕我?”项宗卫问,“或者这样问吧,你怕不怕死?”
广德惊道:“你……你要杀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见着我的脸了?”项宗卫笑道,“杀人灭口啊。”
“明公子也见着啦,你又打不过他,他也会泄露你的样貌啊。”广德着急辩解。
“我之后也要杀他。”项宗卫不住磨蹭。也不知那绳索能否支持得住?广德和尚怕极,若是让他挣脱,自己今夜就要死在这。
“我瞧你很怕啊。”项宗卫笑道,“你不是高僧吗?高僧不都置生死于度外?”
广德见屋角有扫把,心生一计,走去拿了扫把。项宗卫笑道:“想拿扫把打我?你还没打着我,我就一脚将你踹倒了。”
广德可不傻,走上前去,倒转扫把,将竹柄插进项宗卫两腿之间,勾住绑脚的绳索奋力一拖,项宗卫大叫一声,被拖离门边数尺,忙蹬足乱踢,力道凶猛,广德急放开扫把后退。
“操!老和尚狡猾!”项宗卫骂了几声,又向门边靠近,广德又伸扫把去拖,这回项宗卫有了防备,双腿一缩让广德勾不着。广德欲待靠近,项宗卫又要踢,两人一时僵持,项宗卫回到门边,屈起双脚以防广德又来勾他。
“这下你勾不着了。”项宗卫笑着,继续用门角摩擦绳索。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逃吧,广德心想。
项宗卫看透他心思,笑道:“想逃?你敢靠近,我一脚踹死你。”
广德转过身去,掀开屋角木板,从洞里翻出些干粮,多半是馒头、素饼等斋食,随即钻入洞中。
项宗卫目瞪口呆,还有这一手?
广德从地道中逃出,喘了几口气,绕到禅房前院。项宗卫大笑:“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有道高僧!入定三天,原来是把食物藏在房间里!”
广德脸上一红,不作辩驳,正要离开,项宗卫又道:“待我把这事说给人听,揭穿你这慈云寺的假高僧,哈哈哈哈!”
广德本有些犹豫,转头一想,自己都骗了二十八年,难道还没骗够,真要作为高僧死去才体面?修行尚无寸功,在乎这虚名做啥?于是道:“你是该说。欺瞒信徒是贫僧之过,今后要还也难了,便让这百里信徒唾弃贫僧便是。”
他又要走,项宗卫喊道:“别急着走啊!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冒充高僧?”
“那是误会。”广德道,“贫僧也不想骗人,要不是……要不是贫僧妹子缺钱……”
“你外头还养妹子?”项宗卫惊讶,“还是个和尚?”
“胡说!”广德喝叱,“是我亲妹子!为治贫僧侄儿的病,贫僧才偷香油钱。”
“所以你还偷钱?”项宗卫道,“真是糟糕的和尚啊。”
广德一时语塞,只得道:“贫僧这就走,不与你争辩。”他刚要离开,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坐倒在地,这才想起石灯笼里有迷烟。原来项宗卫跟他说胡话是要骗他留在院子里,被迷烟所扰。
只听项宗卫哈哈大笑:“你不但是假和尚,和尚,贼和尚,还是个笨和尚!”
广德想要起身,只觉手足酸软,昏昏欲睡。项宗卫道:“别想啦,你不会功夫,又这把年纪,闻着迷烟手脚无力,乖乖等爷出去拉你一把。”他得意洋洋,无人牵制,更加卖力去磨绳索。
广德气得两眼发黑,转念一想,两人都处在生死交关之际,自己不急于逃命,还与他闲话,不是犯蠢?再发脾气,说不定气血上涌,被迷烟熏昏过去,不是更糟?犯蠢是蠢,发脾气是蠢上加蠢,当下宁定心神,也不发脾气了。
忽地,明亮的庭园灯光乍暗,项宗卫不禁一愣。
灯油烧完了?
广德笑道:“贫僧笨,施主也不怎么聪明嘛。”
项宗卫骂道:“你站得起来吗?这绳索马上就断!”
“那也由不得贫僧作主啊。”广德笑道。
此时确实不由他作主,是他先恢复或者项宗卫先脱逃,谁也不知道。
既然作不了主,担忧不如安心,广德道:“反正贫僧动不了,你一时也逃不掉,不如聊聊?”
“聊个屁!”项宗卫骂道。
“你不说你的事,贫僧就说贫僧的事了。贫僧自幼好佛……”他竟真说起往事来,都是些琐碎小事,他从未与人说过,也无人爱听。他说了几句家长里短,项宗卫骂道:“你的故事无聊极了!”
“那我念经好了。”广德说道,“施主听过往生咒吗?”
“超渡死人的?”
“这里很多,合适。”广德望着灯笼旁两具尸体,此时也不觉阴森,低声诵起往生咒,为两位弟子超渡。
七遍往生咒诵毕,广德又问项宗卫:“要不贫僧向你讲解经文?”
项宗卫道:“嘴巴在你身上,你要说,我还能阻止?”
“这往生咒全名为‘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尼罗’,经文的意思是归命无量光佛……”他竟真的解说起往生咒来。
他把经文讲完,也不知精神集中还是药效渐去,竟渐渐清醒,手足也渐渐有力,忍不住道:“杀手施主,你听见了吗?”
“我他娘的哪来的手捂耳朵?”项宗卫大骂。
“别生气,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吗?”广德笑道,眼一瞥,看见庭院中落着一把刀。
是这刺客佩戴的环首刀,被明不详夺下,弃置在院中。
就在他身旁不远处。
广德心中一跳,挪动身体,虽然手脚仍是酸软,爬过去不是问题。
“怎么不说话了?”项宗卫见他不说话,心中起疑,转过头去,不由得魂飞魄散。
广德正爬向那把刀。
“你想干嘛?”项宗卫喝叱,连忙加紧摩擦绳索。
广德知道被发现,也加紧爬向环首刀,手一伸……
拿到了。
他回过头去,项宗卫兀自在磨绳索。
他握着刀向禅房爬去。
“你,你想干嘛?”项宗卫喝叱,“你想杀人?杀人是犯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