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这么大,老头又是个瞎子,里头没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
他还真住下了。院子大门依然没上锁,他蹑手蹑脚走进,挑间不透风的房,把茅草盖着,虽然不算暖和,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或许有一天,他会睡着睡着就死了。他见过不少冻死的乞丐,他自个也有好几次差点冻死。黄乞丐虽然无用,但两个人靠着还能取暖,或许不该让黄乞丐死得这么早,他想着,但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自个活着也没什么用,每个人活着都没什么用,都在等死而已,这狗娘养的世道!
第二天,他是让饭香给熏醒的。房门口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简单,但对他而言很丰盛。
他把一锅粥吃得干净,打他懂事以来,从没吃得这样饱。
大院里没人,那老头估计是去做买卖了。那间风铃铺他就没见人光顾过,这老头一定有钱,只是把钱藏起来,藏哪去了?阿茅四处找寻,除了一间房有被,厨房有米和几缸酱菜,什么都没有。
那间仓库没上锁,阿茅刚推开门,一阵北风呼啸,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是许多风铃,比店铺里更多的风铃,当当作响,真是好听。
阿茅听得痴了。
阿茅在这院子住下了。他几乎不跟老头打照面,就在一间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门口必定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一颗皮蛋或咸蛋。老头会去店铺做买卖,黄昏回来时,大厅上会有饭菜,有时是烙饼与鸡肉,有时是米饭与各色小菜,有时是馒头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老头还给他一床厚重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样放在房门口,盖着很暖。
他注意过,不去店里时,老头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着拐杖在院子里游走,有时会打开仓库,取出一串风铃挂起,静静听风铃的声音。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帮老头修剪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头有钱,但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头藏钱的地方,就把钱偷走,再也不回来,然而这院子就这么大,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藏钱的地方。
他了一段时间才学会上床睡觉: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边,为什么要睡地板?
他就在这院子里渡过冬天,一老一小,整个冬天没说过一句话,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阿茅也不是镇日待在院里,他时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饭吃,犯不着挨白眼讨拳头,只是闲走,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总会走回风铃铺子,然后他就回头,每日对着那糟老头已经够烦,干嘛还要特地去见?
过年时,镇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外鞭炮劈哩啪啦响,阿茅觉得吵闹,还是院子安静。那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为什么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门外除了早餐,还有那串风铃——现在已经不是风铃了,老头把它拆下,做成个手环,一摇就有细微的叮当声,声音不大,不扰人,只要在耳边摇晃几下,风就来了。
他拿起手环把玩许久,套上瘦可见骨的手腕。
“太松了。”阿茅走到院里,这还是他住进来后第一次对老头说话,“我手腕套不住。”
老头正在拉二胡,闻言停下琴弓:“等长胖点就套得上了。”
“骂我猪吗!”阿茅骂完这句,一溜烟躲回房里。
他竟然怕起来了,也不知道怕什么,肯定不是怕这老头。这老头有什么本事让他怕?那就是个瞎子!
他还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头有什么打算?老头几时要赶他走?就这么跟自己耗着?是想怎么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没人照看,想让自己帮他看门?
几天后,他打算问清楚。
“你想做什么?”阿茅问。
“没想做什么。”老头回答。
“为什么给我饭吃?”
“煮多了,不浪费。”
“为什么让我睡你屋里。”
“房间多,不占地。”
“为什么给我风铃?”
“卖不掉。”
就这样,三天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一问一答。
“你钱藏哪?”
“你找啊。”
“早晚偷光你的钱。”阿茅咬牙切齿地说。
“行呗,找得着尽管拿去。”老头笑着回答。
有时,是老头叫住他。
“多久没洗澡啦?”
“关你屁事!”
“灶房里多煮了锅热水。”
“呸!”
“你偷风铃那天,我就是闻着你味大才知道你进来。”
“臭老头!有你臭吗!”
到最后,虽然不多,但也问起杂事来了。
“你干嘛卖风铃?你又不缺钱。”
“人总要找活干,不然闷得慌。”
“后院里那是什么?气味大。”
“茉莉,刚开,香吗?”
“臭的,熏人!”
端午那天,阿茅试着把手环套上,还是有些松,差着点……
就还差着点……
点苍弟子闯进平远镇时,还有弟子抵抗,就在镇口处,阿茅听到杀声与喊叫声,想去看怎么回事,刚推开大门,老头就闯进来揪住他手臂。
那手宛如铁铸一般,阿茅想扳都扳不动,这才发现老头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头。
“别出去!”老头喊着,转身掩上大门,拉着他来到紧邻厨房的房间。老头在地上摸着,掀开一块地板。
“把厨房里能吃的都搬进去。”老头喊着,“快!”
阿茅照老头吩咐把厨房里的腊肉、腌菜、半缸米跟一袋绿豆,所有能吃的通通搬入密室,老头这才跟着走下,合起木板,地窖里一片漆黑。
“这就是你藏钱的地方?”阿茅道,“你让我找着了。”
“这里没钱。”老头回答,“这是躲仇家的地方。我的钱不在身上,你每月初三、十七看见那几个来替我打扫修剪园的人,他们会送来银两。”
“啊?”阿茅一愣。
“这叫狡兔三窟,要不我一个瞎眼老头遇着坏心的乞丐偷儿,不被一把偷光了。”
阿茅恨恨地哼了一声:“以后我知道怎么下手啦!”
廖明率领的弟子只抵抗了片刻就投降,点苍弟子撞开大门。他们没伤人,只搜索了一阵就离开。
等点苍弟子离开,阿茅以为安全了,没想才是灾难开始。当地的分舵主廖明聚集了所有镇民,要大家一同熬过这灾殃。他把镇上仅存的粮食搜刮一空,又要大家交出所有财物,说是怕私逃,会造册列管,等大战打完再按册发还,他要镇民相信李掌门会护住衡山,他们要守住家乡。
廖明觊觎这座大庄园许久,这是阿茅后来才知道的。老头并非本地人,十四年前才在这里盖屋,了三年时间建起平远镇上最大的庄园。鲜少有人进来,照他们推测,这样华贵的庄园里该有许多古董、字画、珍藏。
老头只交得出一个空院子,廖明说他藏匿,想私逃,带着一群弟子推倒大门,将老头揪住。阿茅拼了命又扑又咬,拳打脚踢,一个十岁孩子哪有什么力气?不过白挨一顿打。他又骂又叫,忽地后脑挨了重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臭老头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原来廖明把这院子搜个底朝天,实在找不着值钱事物,把老头打得口吐鲜血,逼问他把银两藏在哪。老头只说瞎子能赏什么古骨董字画?除了那一仓库风铃,就只剩这间大屋,廖明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阿茅好不容易扶起老头,看他浑身是伤,口吐鲜血,嘴里那几颗仅存的牙齿也被打掉,只怕这口气转不过来就要死了。
去哪找药给他?阿茅着急,好急好急,比饿了三天找不着一颗馒头还急。他能找着大夫吗?就算找着大夫,他也付不起诊金。
“扶我……进密室。”老头喘着气,“带盏油灯下去。”
阿茅第二次到密室,上回也就两天前的事。他找着老头留给他的油灯,用仅存的灯油照明,一手扶着老头,一手提着油灯,很是吃力。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墙上的柜子有跌打药……”老头靠在墙沿,指着墙壁,阿茅提着油灯取药。火光下,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弓,地板上搁着两桶箭。
阿茅先拿药给老头吃,等老头休息后才去看那副弓箭。弓身木纹陈旧,但并无腐朽,显然时常保养,他从墙上取下弓,费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拉开一丁点。
密室里的存粮也不知能支撑几天,阿茅又回到镇上。平远镇派粮,他不是镇民,没有粮,他帮老头讨粮,派粮的要老头自己来取,老头只剩一口气,怎么走?
他来到旧米仓,米早被搬进门派里,他刮着地缝找寻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颗一颗拾掇,一整天下来也就几十颗,倒是收了包避潮的生石灰。他把米粒混着绿豆熬成一大碗绿豆粥给老头。
他一大早就去镇外树林,跟着镇民刮树皮,摘野果,挖野笋。有回他爬到树上,采着几颗鸟蛋,怕被人发现,忙逃回庄院。
初三那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等着老头的“朋友”送银两来,想让那几个“朋友”帮他们弄点吃的。他从早上等到晚上,老头的朋友始终没出现。
“地头不平静。”老头说,“兵荒马乱,许是路上出事了。”
那天夜里,他想摸黑到廖平的大宅中偷粮,却见灯火彻夜通明,只得失望而归,他把这事告知老头。
“大半夜的不省灯油,能搞什么勾当?定是见不得光。我猜廖明想卷走镇上的财物。”老头对他说,“你快逃。这镇上呆久了,等没树皮刮时,得人吃人才能活下去。”
人吃人又怎地?这世上就只有坏人、蠢人、贱人。老头也是犯蠢,那每个月送钱来的朋友肯定吞了他的钱。
老头伤势渐好,身体还是虚弱。那点存粮早已吃空,饿了许多天,阿茅到处找吃的。他走很远的路去大道上埋伏,见着落单的难民就骗,一洒石灰,抢了就跑。他知道被逮住得被活活打死,所以特别仔细。
直到他遇着那个叫李景风的人。
“如果他从巴县来。”盲眼老头说,“请他带你走,他应该会帮你。”
“你也一起走?”阿茅问。
“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在这。”老头回答,“他认得我,有些不方便。”
“那你怎么办?饿死?”阿茅骂道,“逞什么好汉!”
老头道:“我朋友会来接我,大战打完你再回平远镇。”
“骗子!”阿茅站起身来,“当我好骗呢!你朋友早就拿着你的钱跑了!”
“他们不会跑,他们……”老头沉吟半晌,转过话头,“你留下来会拖累我。”
“拖,拖你娘!”阿茅大怒,一张脸涨红着,“要不是我一口一口喂着,你他娘早饿死了!”
“一张嘴好过两张嘴。我身子好些,自个能领粮,你是个外来户,我这份口粮都分薄了。”老头说道。
“就你这老骨头,真要人吃人也是吃你!”阿茅摸黑找着楼梯,老头叫他也不应。
他跑到中庭,月色当空,一时不知往哪去好,回到之前住的房间,那捆随身带的茅草被扔在屋角,许久不曾用过。
他抱着茅草躺在地上,脑海里千折百转,难以入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