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月黑风高(上)
从东安县起,沿途都是灾民,携家带口,妇女抱着孩童,青年背着年迈的父母。点苍几乎搜刮沿途每个村镇粮草,只留给每人约十五日馀粮,他们在家乡无法谋生,只能投靠下一个村镇,即便下一个村镇也是同样困境。
李景风沿途听到不少次哭嚎声,但更多的是安静。宽大的驰道像条河道,任由百姓如河水流淌,他们两眼无神,宛如行尸走肉,静静在人流里走着,走着,漫无目的,因为即便到了下一个村落一样没粮食。他们要刮树皮,掘草根,在荒山野地找寻食物,直到有人受不了,赖在地上大哭不起,旁人才会被勾起委屈,跟着嚎啕大哭。
就这样,宁静一阵,哭喊一阵,每次哭叫声都激荡李景风心神。马车经过,沿路灾民都往车上投注目光,眼神与点苍那条长龙似的粮车经过时相同,只是与护粮的大批点苍弟子相比,自己这马车显得势单力薄。
“李兄弟,这驰道继续走,得出乱子。”王猛道,“走小径吧。”
李景风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帮不了这些人,太多了,就算把车上所有粮食都扔下也不够这几人几口,而且这群人会为抢夺一口粮食互相攻击,最后只是多死几个人而已。
要给就得给最需要的,李景风想着。他四顾探看,看是否有因饥饿力竭的百姓。
正如诸葛然所言,这场战争不是今天就是几年后、十几年后,总会发生,由任何一个自认能掌握局势的势力开始,不是杀了谁就能阻止。
马车离开驰道,转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
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李景风安慰自己。这是大哥、二哥的事,是诸葛副掌的事,是九大家和每个门派掌门的事,为了百姓,他们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但自己总有能做的事,不在庙堂之上,不在门派之中,不在争权夺利的漩涡里,不在锱铢必较,步步为营的大局中。
一点小事,一点点他能做的事。
李景风望向窗外,很远的远方似乎尚有炊烟?
“往东走。”李景风道,“那边好像有人。”
那是个偏僻小镇,但看泥地上轮痕深重斑驳便知道他们同样没能逃过点苍劫掠,既然如此,为什么镇上还有炊烟?
确定有人,李景风极目望去,忽地喊道:“小心,前面有个孩子!”
一个孩子张开双手挡在路中,还真像李景风在桂林城外拦阻诸葛然的模样。他右耳上缘缺了大半,细目小鼻,上颚龅牙突出,如稻草的乱发披肩,衣衫褴褛,得用骨架子勉强撑起才不会从那细瘦的肩膀上逃逸,看着约十岁年纪,或许更大些?毕竟他像是从没吃过一顿好饭似的。
他比沿路灾民更像个灾民。
李景风正为这孩子心疼,只见他快步上前,高声喊道:“救我爹!求求你们,救救我爹!”他跪倒在地,大哭着请求。
王猛讶异问道:“你爹怎么了?”
小孩指着远方一处小树林道:“我爹去采野果,突然摔倒,全身发抖,怎么叫都不理我。”他急得满脸通红,脏污脸上挂满泪痕。
“操!该不会吃着毒野果?”王猛骂了一声,道,“李兄弟,我过去看看。”
“王大哥,我去吧。”李景风正要下车,王猛却掀开车帘钻进来,低声道:“这车得有人守着,丢了粮可去不了江西。李大哥功夫好,留下来守着行李,我替你走一遭。也就是个小孩子,怕什么。”
李景风觉得他说得有理。那孩子又大声呼救,王猛回道:“知道了,马上过去。”
小孩跑在前头领路,这一跑太急,“唉呦”一声摔倒在地,竟崴了脚。王猛要将他抱起,小孩身子一缩,着急道:“我没事,快去救我爹!”
王猛见他急哭了,又想若真找着他爹,自己也不好照料一大一小,于是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说完快步往林中奔去。
李景风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见小孩坐倒在地,捂着脚不住轻泣,心中不忍,下车道:“把脚伸出来我看看。”
小孩“嗯”了一声,把脚伸出,李景风俯身要看他伤势,那孩子猛地从怀中掏出个纸袋,用力捏破,一把石灰粉扑头盖脸撒在李景风脸上。李景风“啊”的一声,捂着眼睛连连后退。
“你个傻屌!”小孩跳起来,趁李景风不能视物,一头钻进马车,见着行李干粮,先塞块腌肉进嘴里,左手抄起一封烙饼,右手抓着个油纸包,也不管里头有什么,跳下马车就往村里奔去。
忽地眼前一黑,撞上个硬梆梆的东西,小孩摔倒在地,抬起头,见方才被自己放倒的公子正眯着眼瞪视自己,头发脸上白扑扑一片。
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这人不怕石灰,李景风已伸手揪住衣领将他提起。这孩子也不吃亏,将腌肉死命往嘴里塞,也不细嚼,咬了就吞。
“慢点,小心噎着。”李景风见她吃得急,按住一腔怒火。他最厌恶欺人好心,可见这小孩瘦骨嶙峋,也知他是饿极为恶,且年纪又小,只道:“慢慢吃,不抢你的。”
小孩把嘴里腊肉囫囵吞下,哭喊道:“别打我,我爹真病了!”
李景风正要问,小孩唰的又是一把石灰撒出,他右手提着孩子,左手忙挡在眼前。小男孩身子悬空,一脚踢向李景风下体,总算李景风反应神速,忙向后缩,那一脚踢到左胯,力道不大。小男孩扭身挣扎,奋力摆脱李景风,一溜烟往村里跑去。
李景风心想,这孩子怎地如此歹毒!他本欲追上,眼睛周围都是石灰,怕渗入眼中,先闭眼用扇子扇去灰末,取了包腊肉的油纸,坐在马车边擦拭眼睛。
约摸小半个时辰,王猛赶回,见李景风满头灰扑扑,又不见小孩,忙上前询问。李景风告知前事,王猛大怒道:“这小贱种,年纪轻轻就这么坏!”又道,“石灰得用油洗,车上没菜油,要进镇子讨些。幸好兄弟眼睛没沾上,不然得麻烦。”
李景风道:“也沾了些,有些不舒服,王大哥帮个忙。”
王猛接过李景风手上油纸,小心翼翼替李景风擦去眼中石灰末,叹道:“兄弟警惕性真高,要是我,肯定着了道。”
“之前遇到过。这玩意厉害,我时常提防。”李景风道,“去年我在湖北被王兄的同行伏击,对着我撒了大把石灰,我眼睛睁不开,伤很重,幸亏马好,又学过些听音辨位功夫,闭着眼一阵冲,虽然逃脱,那匹好马却伤重死了。”
“那时我眼睛烫得利害,在附近找条小河,在水里游了半个时辰才好些,只是又红又肿,只得找大夫医治。”李景风笑道,“后来才知道要用菜油洗。幸好没伤了这招子,看来以后还是随身备着些菜油好。”
王猛道:“先进镇子借些菜油吧,要不得泡水里洗。”
李景风上车换了外衣,王猛驾车进入镇里。镇口的屋壁上有风干的血迹,还有兵器的刮痕,但不多,房屋大致完整。王猛呼喊几声,门户紧闭,他敲了几户人家,都无人应声。
王猛纳闷道:“人都去哪了?”又闻到淡淡的饭香,抬头看见有炊烟,于是道,“李兄弟,我们往那边走。”
走过三条巷子,渐渐听到人声嘈杂,王猛循着人声找去,这才看见大街上人群聚集。只见大批人手持饭碗,把个不知什么地方围得水泄不通,个个争先恐后往前挤,看来全镇人都挤在这了,似乎是有人在放粮?
王猛喊道:“你们在干嘛?”
外围的镇民听到声音,纷纷回头,见着马车与陌生人,都警戒起来。王猛见他们眼神狐疑,敌意深重,还真怕他们一拥而上,那可抵挡不住,低声道:“李兄弟,这不是善地,我们还是走吧。”李景风掀开车帘看了会,也觉心惊。
幸好王猛担心的事没发生。前方人潮往前递进,后头人紧跟着队伍,再也无人理会两人。陆续有人从里头钻出,手上都捧着一碗粥与一小张烤饼,看来真是有人放粮无疑。这群人领了粮食,各自回家,那一间间空屋才有了人气。
王猛挨家挨户讨菜油,只换到几个白眼,又有人问他们打哪来,王猛只说是川地商客,要上衡阳访亲。李景风脸上石灰发热难受,眼睛微微刺痛,与王猛寻个水井打水,恰见着方才那小女孩正在井边提水冲眼。王猛见着,怒从心中起,大骂一声,抢上前去一把揪住小女孩胳膊。
那小女孩也是真野,低头就往王猛手臂咬去,痛得王猛大声惨叫,挥拳就要打她。拳势猛恶,打下去非得受伤,李景风抢上一步,右手架住王猛手臂,左手扣住女孩下颚,稍稍用力,逼得小女孩松口。小女孩一脚踢向李景风下体,李景风心中一叹,侧身避开,王猛顺势一扭,将女孩手臂扭至身后,压着她动弹不得。
那女孩不住大骂大叫,什么“直娘贼”、“狗逼生的”,各种粗言秽语张嘴就来。李景风很是头疼,想起冷龙岭的往事,道:“安静,我给你吃的。”
这女孩可不像小房那般天真,愣了一下,继续破口大骂,不住挣扎。李景风没辄,让王猛抓着她胳膊,取油纸往女孩脸上擦去。
这下不只王猛楞,小女孩也愣住。李景风嘱咐道:“别乱动,小心留下残疾。”他拨开女孩眼皮,果然满眼红肿,比自己还严重。石灰粉当暗器确实方便,但喷飞四散,四周都是石灰尘,用的人也受影响。他在湖北那次便是如此,虽然自己受伤,敌人也只能眯着眼攻击,何况小女孩这么近距离撒石灰,难免沾染些。
他细细擦去小女孩眼中残余石灰,打桶井水用力往眼中冲去,小女孩吃惊大叫。李景风直冲了三桶水,又掰开她眼皮细看,确认满目红丝中无一点渣子,这才道:“王大哥,放了她吧。”
相处十余日,王猛也算知道李景风为人,放开女孩。那女孩也不道谢,哼了一声,歪歪斜斜跑出一丈开外,噗地摔倒在地,还不等李景风关心,跳起身来转入个巷子,一溜烟便不见了。
王猛道:“兄弟你人也忒好,这等小泼皮不教训,将来必成大恶。”
李景风道:“小小年纪饿成那模样,能怎么办?石灰泼眼,罪也够她受,若留下残疾,处罚也太过。”
他说着提起一桶水,仰头冲下,把残存的石灰渣子冲掉。石灰入眼虽不能水洗,但若寻不得菜油,也必须将渣末洗净,要不然眼中自有泪水,碰着石灰同样会灼伤。
“起码也打一顿,让她学乖。”王猛道,“李兄弟,听我一句劝,好心用在不对的人身上得招祸害,以后她不害死人也得被人弄死。”
李景风一愣。王猛说得没错,这孩子显然没学到教训,以后若不害人也必然为人所害,方才轻易放走确实是自己一时心软,没细加思索,宁愿此时给她教训,让她学乖,也不能放任她害人。
学乖了又如何?难道学乖了就能有饭吃?又要怎么让她学乖?他还没琢磨出个想法,于是道:“王大哥说得有理,是小弟一时心软,想差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