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见他气若游丝,仍是要说,只得将耳朵附在他唇边。
“是为了……”谢孤白说着,“让二弟……”
“成为天下共主。”他说完,又咳嗽不停。这几句话已拼尽全力,他仰头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楚夫人望着他,低眉垂目,过了会道:“先生保重,玉儿以后还有许多地方仰仗先生。”
沈玉倾送母亲出去,好奇问起母亲谢孤白说了什么。
“他要我小心看好你爹。”楚夫人回答,“点苍那边已经打起来,让你四叔五叔仔细些。你二姑姑回来也好,多个帮手。”
沈玉倾点点头,道:“孩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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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歌是沈家二姐,她嫁至彭家时,沈玉倾兄妹尚未出生,只有偶尔几次省亲才见着面,在父执辈中可算是与沈玉倾最不亲近的一位。她身后站着一名男子,年约五十有余,粗腰宽膀,疏眉细目,颊上垂肉,沈玉倾认得是姑丈彭天从,只是中年发福,不复当年精壮身材。更后边站着两男两女,年纪较长的男子名叫彭南鹰,抱着一名约三岁孩子的是他妻子陈氏,年纪较小的男子年约二十,是表弟彭南隼,还有一名妙龄少女,约十六七岁,是表妹彭绿燕。
“这是怎么回事?”沈清歌质问侄子,“我一回来,你大伯被软禁,连你爹也疯了,这是什么意思?”
“家丑不外扬,本是要瞒。”楚夫人替儿子回答,“庸辞天天说儿子篡他位,又要害你大哥,你若不信,问雅爷去。”
沈清歌半信半疑,道:“就算你爹真疯了,用得着这么多侍卫看着?”
“爹武功不俗,身份又高,侍卫不多,怕制不住。”沈玉倾说这些话时,只觉自己虚伪不孝。
“二姑怎么回青城来了?”楚夫人转过话题问道。
“操!江西还能住人吗?”沈清歌大骂,竟连粗口都爆出来。彭天从脸颊抽动,低声道:“娘子,说话庄重些。”
“装你娘!我这是跟谁学的?青城书香世家,能有闺女这么说话?还不是天天听你指爹骂娘,学坏了!”沈清歌斥责丈夫。彭天从脸上一阵红白,严肃道:“外人面前……”
“这里谁是外人?都是自己人!合着不姓彭就不是自家人?你们彭家怎么对自家人的?”
“彭小丐也不是本家人……”
“是,你跟臭狼才是本家!”沈清歌骂道。彭天从本要辩解几句,越辩越挨骂,又见妻子怒色,顿时哑口,只得默不作声。
彭天从是彭家嫡传,与彭千麒同一个祖父,父亲是彭家前掌门三弟,当过五虎刀刑堂堂主,这才得与沈清歌匹配。彭千麒继任彭家掌门,他不愿追随,在江西另谋职事,因父亲当年曾为彭千麒求情,一家不受彭小丐待见,升迁无望,只能在上饶当个分舵主,彭天从自知理屈,也只能闷着口气。
他能娶回沈清歌完全因父亲身份缘故。沈清歌容貌美丽,气质端庄娴雅,他初见时便惊为天人,又见他两个兄弟,沈雅言潇洒秀伟,沈庸辞风姿隽爽,更自觉形秽,委屈佳人。他婚后将妻子奉若神明,捧着拱着,呵口气都怕吹脏。沈清歌是嫡长女,沈雅言也爱摆架子,兄妹两人在青城都是颐指气使的性子,嫁来彭家原本还想着收敛三分脾气,彭天从这一宠,反倒宠得她越发娇横。
沈雅言本会骂粗话,沈清歌听着耳熟,只是家教严厉,在青城若说出口,定遭父亲责骂,嫁给彭天从后没顾忌,彭天从也不是忌口的人,听着听着竟跟着学上,反倒骂得比丈夫还凶。
楚夫人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斥责丈夫,当下缓颊道:“话还没说完呢,江西发生什么事了?”
“臭狼主掌江西才一年,就搞得民不聊生。我寻思,帮着作孽不如远遁,跟外子商量几天,决定投奔娘家。”沈清歌道,“让玉儿帮他安排个职事,以后咱们家就在青城扎根。”
楚夫人点点头,道:“玉儿也需用人,你们来得正好。”
“我要见三弟。”沈清歌道,“他是犯了什么病?”
沈玉倾心中犹豫,若让二姑去见父亲,怕父亲说出什么事来,又或弄出什么古怪,但若不允,她必起疑,日防夜防,能防到几时?
这关总是要过,这关不过,将来四叔五叔凤姑姑也会求见父亲,父亲正当盛年,真要一瞒数十年?
沈玉倾当下先行推托,于是道:“见爹之前,不如先见见雅爷?雅爷时刻念着二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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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奇趴伏在草丛旁,屏住呼吸。
今晚多云,道路黑暗,看不清楚,摇曳的火光从远方渐渐靠近,那人腰悬大刀,在山径走着。
希望运气好点,丁奇想。
那人经过他面前。该死,套索也不是挺好使,但是运气很好,他似乎没发现陷阱,那就轮到头儿唱戏。
两条人影从草丛中奔出,挥刀往那人砍去,是头儿王猛跟他的弟兄翻天蛟。
“操!狗爪子!”那人大骂出声,扔下火把,挥刀迎击。夜色太黑,三人都不敢抢攻,头儿很有经验,似有意似无意,与翻天蛟夹击,不让他脱困。
那人功夫不差,以一敌二兀自不落下风,缠斗几招,王猛忽地进逼,那人后退一步。
“中了!”丁奇猛拉手上绳索,另一端正是个绳套,套着对方脚踝,将他拉得失去平衡。
绳索困不住这凶徒,趁这一瞬机会,李复、李来两兄弟跃出,两柄半圆叉一前一后叉住他腰间,让他动弹不得。
最后是赵星的杀招,一张大网从天降下,网目上满是细钩。这钩网可不便宜,是这群人最贵重的工具,一旦用上,凶徒势必手到擒来。
大网罩住那凶徒,他越是挣扎,网上细钩扎肉越深,凶徒滚倒在地,疼得不住惨叫求饶。王猛举着火把走上前去,觑准网目,一刀戳入对方咽喉。
“八十两到手。”王猛道,“拖到后面去。大伙累了一晚,先休息,明早进城。”
他收起刀子,翻江蛟拖着尸体往小屋走去。
一名光头提着火把快步走上,是铁头林。只听他高声喊道:“头儿,又撞上啦!”
丁奇刚收回绳索,望向铁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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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奇将油灯挂在墙上,灯火微弱,只照亮约一丈方圆。七名男子依着这方圆之地席地而坐,难免有些拥挤,李复、李来两兄弟就坐到后排去。
那要犯的尸体被扔在屋后,这破屋是犯人原先藏身处,他们三天前找着这要犯,作好准备才动手。
身材高瘦的王猛是这群人的首领。干这行的多半是群聚行事,人数不一,大抵是看本事跟专长。丁奇跟同伴赵星之前跟着另一伙人谋生,无奈摘瓜撞上槌子,磕破脑门,他与赵星只得另觅同伴,八个月前才加入王猛这伙人。
“真见着了?”王猛问道,“是哪个?”
铁头林从怀中取出一沓新旧不一的图纸,一张张翻过,挑出其中一张:“就是他。”
“二百两?”丁奇吃了一惊,“华山的?”
“原本嵩山也有一份。”光头又挑了一张出来,“也是二百两,不过年后撤了。”
丁奇吞了吞唾沫。
“这人我知道。”站在后头的翻天蛟说道,“今早我进城,听说他在灌县犯了大案,也有海捕文书。”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两张图纸虽然略有差别,但大体样貌相同。
“多少?”丁奇忙伸手接过,张大了嘴。
“二百两?”“他犯了什么案子?”同时发声的是挤到他身后的李复、李来两兄弟。
“他杀了唐佑。”翻天蛟回答。
“当过甘孜总管那个唐佑?”铁头林啐了口唾沫,“现在死也嫌太晚。这人背着这么大案子,难怪值钱。”
“加上华山悬赏,足有四百两。”丁奇道,“还有个好处,我们现在就在唐门,送到门派去,发信给华山,等上个把月就有四百两银子,还省了棚费,一人得有五十馀两。”丁奇有些兴奋。
丁奇干的这行叫海捕衙门,别称“摘西瓜”,专门搜捕九大家悬赏的重犯,逮着嫌犯,送到当地门派,验证无误便可领取赏金。
他们这群七人结伙,这半年已抓了两个要犯,领了一百六十两悬赏红,七人分了也有二十几两上下。
这是个刀口上挣杵的活,去年丐帮华山就各发两张通缉,说起来应该是一张仇名状,一张通缉,要买彭小丐人头,那真是惊动道上所有弟兄。可想干这活的人不多,哪个不要命的敢去碰江西一霸?
当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千两红,总有不怕死的往刀口上撞。敢接这活的,胆要足,本事也得齐全,丁奇有些跃跃欲试,想纠集一些同伙,组几十上百人围攻。
领头的王猛不允,他说:“彭老丐是个好人,去杀他儿子,为这点钱砸名声不说,还不知会结多少仇家。再说,几十上百人分两千两,到手也不多。”
铁头林望向王猛,问道:“头儿,怎样?”
王猛沉思半晌,道:“这活不干。”
丁奇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干?”
“华山那杜俊我认得,六年前,我跟以前的弟兄在华山抓着个独行盗,值二百两,是衡山的悬赏,得送湖南去,我就向巨灵门借瓜棚。”
被悬赏的罪犯时常流转各地,由于九大家分治,若在他处抓着犯人,得送回悬赏地领赏,为免诈领,通常都是抓活口,但也有些要犯死活不论,只要尸体勘验无误即可。
但若逮着罪犯,沿路押送极为不便,有个便宜办法便是向当地门派“借瓜棚”。借瓜棚就是停尸或囚禁,通知发出通缉的门派来查验,无误后即发赏金,海捕衙门会与瓜棚拆帐,通常是八二或者七三。这有许多好处,有些剧匪有同伙,若是活口,押送怕被劫持,运尸千里也极困难,不若等门派来查验。
“那狗娘养的!”王猛呸了一声,“他想吞那笔红,夜里摸黑偷袭我们,弟兄们八人,只有我一个逃出来。我叫冤无门,连陕西都呆不住,只得到四川营生。”
“算起来这人还替我报仇,算我恩公。”王猛说道,“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
丁奇仔细听着。
王猛接着道:“我有个朋友在唐门当护卫,两个月前才从昆仑宫回来。这小子……”他戳了戳图纸,“就是这名字,我记得。他救了少林觉空首座、衡山掌门、华山掌门,还说世道不公,好人枉死,还对九大家发仇名状。”
讶异的呼声此起彼落,翻天蛟率先说出众人疑问:“他怎么逃出来的?”
王猛回答:“都说他跳崖死了,没想他还活着。”
“所以他就是个到处乱杀人的疯子?”铁头林又问。
“先杀嵩山副掌门,又杀唐佑,都是大人物,就算他是疯子,也是有本事的疯子,咱们应付不了。”
“明的不行,总能来暗的。”丁奇道,“咱又不跟他拼功夫。头儿,瓜不是随地采,只能顺藤摸,好不容易摸着个大瓜,放过就让别人摘了。”
“仔细撞上槌子。”铁头林道。
“槌子”是指流星槌,流星槌是颗圆铁球,形似西瓜,砸上了却是要命。他们这行追捕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逃犯,假若遇上敌不过的硬手,就叫撞槌子,丁奇之前就是追捕人犯,结果遇上硬手,弟兄几乎死尽。
丁奇道:“就算是槌子也得碰,这行本就是富贵险中求,四百两的西瓜哪是随处能撞着?”
“他现在在哪?”李复问。
“我在三里外的野林路上见着,即刻赶回来通知。”铁头林道,“应该就在附近。”
李来道:“头儿,动手吧。”
王猛还来不及回话,忽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噤声。月光下,门外走近一条人影,恰恰遮掩了大门。
“想不到这里有人。”那人道。
是那个通缉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