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倾是亲眼见过冷面夫人手腕,还参与了唐门家变,他清楚这位老人的想法:“冷面夫人不会让一个不敢作主的人当继任者,唐二姑娘也不是遇事不决的人。”
倪砚终于醒悟:“冷面夫人与唐二姑娘决定观望,除非青城决定倒向点苍,她们才会被迫倒向点苍。”他对这位掌门的才智更加佩服。
沈玉倾吩咐注意消息,要倪砚多派探子,尤其注意衡山、丐帮跟点苍的动静。倪砚答应后退下,沈连云与常不平也各自离开。沈玉倾处理完正事,即刻令人备马。
他一直记挂着谢孤白的伤势。
冷面夫人的想法无法预料,沈玉倾沉思,之前寄去的那封信能安冷面夫人的心吗?事已至此,冷面夫人的盘算又是什么?她牟取的唐门利益又在哪?
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够预料。诸葛然叔侄之间的关系影响点苍的动向,徐放歌与李玄燹回到衡山与丐帮的这段路藏着许多可能的勾当。单是严非锡若与徐放歌在昆仑宫少绸缪一段,谁知道李玄燹会不会见缝插针与徐放歌密谋?甚至徐放歌在半途上伤重而死,整个天下走向就全然不同。
往更深一层想,李玄燹有没有可能开出更好的条件给丐帮或华山,趁机坑害点苍?又或者唐门在筹划什么?
每一步都是无数的变数,甚至一个人突然莽撞起来——例如雅爷,都可能发生意外。每个人都在算计,自己的算计可能也在别人的算计中,每个人都在预判着局势,而局势只有当下才是确定。这不是两个人的博弈,而是无数人的博奕,即便徐放歌想不到的算计,谁能担保他的手下中没有能算着的人?谁又知道徐放歌的某个仇家是否会爆起发难,趁势崛起,打翻诸葛然或者自己的盘算?
过去他是世子,虽然跟着父亲耳濡目染,早早奠下基础,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真坐上了这位置,才知道这位置需要的思虑得多周密。过去他的眼中只有青城,现今却是整个天下。
观念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也跟着变。若没有谢孤白早两年告知自己天下将乱,让自己卷入昆仑共议的争斗中,自己的视野不会如此清晰开阔。
初掌权位不久,沈玉倾竟已感到有些心力交瘁。真希望谢孤白此时能在身边与他共议,让他多些底气。
他忧心忡忡,担忧着谢孤白的伤势。
※
帐篷搭起后,朱门殇让人在周围洒上生石灰与滚水,将帐篷严密盖起,不许出入。沈未辰坐在帐篷外守着。
顺如巷子的两端站满守卫。不只顺如巷子,周边巷子也满是巡逻,沈玉倾足足调了四百名守卫日夜轮班守着。
所以当前方守卫排开时,沈未辰就知道是哥哥,当即站起身来。沈玉倾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问妹妹:“谢先生怎样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不能进去。”
沈玉倾心下一沉,走到帐外喊道:“朱大夫!”
“不准进来!”朱门殇喝道。
沈玉倾不敢多问,转头问沈未辰:“你累了一天,先回去歇着?”
沈未辰摇头道:“我要守在这。”又道,“我信不过别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行刺谢孤白的会是傅狼烟。
沈玉倾同样疑惑,傅老为什么要杀谢孤白?莫非背后有人主使?青城境内,想杀谢孤白,又能主使傅老的还有谁?或许……只有父亲沈庸辞。但他没有想下去,与其推测,不如之后问傅老。
帐篷终于掀开,朱门殇几乎是摔出来,沈玉倾连忙扶住他问:“大哥怎样了?”
朱门殇脸色惨白,沈玉倾这才发现他胸口血迹已渗满上衣,结成硬块似的黑渍,惊道:“朱大夫!”
“小伤,死不了!”朱门殇坐倒在地,不住喘息。沈玉倾心急要看谢孤白,朱门殇拽住他衣角,道:“别……别进去!都别进去!”
沈玉倾一惊,问:“大哥伤势到底怎样?”
朱门殇喃喃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明早,明早再说……”又道,“帮我借个地方,我要更衣洗浴。我要歇会,一个时辰后叫我。”
他说完,累得昏昏睡去。沈玉倾即刻命人清出一间宅邸,正要派人送朱门殇歇息,沈未辰喊道:“夏守卫!”
夏厉君在刑堂听到消息赶来,她是沈未辰少数信得过的人,就守在帐篷另一端,听沈未辰呼喊,走了过来。
“你保护朱大夫。遇到事情大声呼叫,我会赶来。”
夏厉君领了令,见朱门殇躺在地上睡着,双手将他打横抱起。朱门殇累得不想挣扎,任她处置。
沈玉倾对沈未辰道:“再不回去,晚些雅夫人定然派人找你。”
“就算娘来,我也不回去。”沈未辰摇头,“我累了就在附近宅邸借个地方休息。”她拉着沈玉倾衣角道,“哥,你早些休息,还有很多事要烦呢。有消息我派人通知你。”
沈玉倾望向帐篷,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你也别累着。”他拍拍妹妹的肩膀,上马离去。
第二天,沈玉倾去见傅狼烟。他怎么也没想到,傅狼烟竟会下手杀害谢孤白。
那批门人是傅狼烟召集的,将近百人,有太乙门的弟子,傅狼烟刑堂的麾下,年纪从三十到五十不等。他们多半功夫不差,又有傅狼烟领导,难怪自己安排的人马抵御不住。
傅狼烟被关在密牢中,这倒不是为了隐密,他是前刑堂堂主,关在巴县刑堂多有不便。此刻他神情委靡,颇见老态,沈玉倾推开铁门,见他坐在地上,恭敬喊道:“傅老。”
傅狼烟见掌门来到,双膝跪地,双手伏地请罪:“罪人傅狼烟见过掌门。”随即叩头。
沈玉倾拉了椅子坐到他面前,许久之后才开口。
“为什么?”沈玉倾问。他觉得心痛,那是打小看他长大的傅老。“是因为本掌负了你,还是……太掌门的命令?”
早在沈玉倾与谢孤白密谋夺权时就曾商议过拉拢傅狼烟的可能,沈玉倾虽不愿对傅狼烟动手,但也认为老堂主难以拉拢。傅狼烟在刑堂四十年,他的刚正从未有人怀疑过,即便大伯知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也只认为傅狼烟查案不明,从未想过他与沈庸辞勾结。
难道自己真看错人?傅狼烟与父亲一样,隐藏本性四十年?
“是我自己要杀谢孤白,跟太掌门无关。”傅狼烟抬起头来看着沈玉倾,“他死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沈玉倾提高了音量。谢孤白至今未脱离险境,他大声道:“傅老难道不知道谢先生深受本掌器重,还是本掌的结义兄弟?现在天下将乱,正需谢先生辅佐,谢先生若有万一,你不只陷本掌于不义,也置青城于危难之中!”
“危难?早在他踏入青城,就是青城的危难!”傅狼烟仰起上身,双目如炬,丝毫不见愧意。
“如果你是怨恨本掌夺了你的权,那也是本掌的责任,与谢先生无关!”沈玉倾道。
“掌门是这样看傅某?掌门以为傅某留恋权位?”傅狼烟道,“我今年六十四,我进总刑堂时掌门还没开始习武,那时雅爷还是世子。我看着掌门长大,掌门从小聪敏仁善,老掌门曾对我说,你会是三代以来最好的掌门。我没想到,老掌门也没想到,掌门今天会变成这个模样!”傅狼烟大声道,“我没想到掌门会算计我,我也没想到,乱葬岗会多几十具尸体!就算是夜榜的针,我也没想到掌门会灭人满门!我更没想到掌门会篡自己父亲的位,会软禁自己伯父!不只是我,老掌门肯定也想不到!”
傅狼烟越说越激动:“是谁指使您这样做的?除了谢孤白还有谁!掌门,恕我直言,从他进入青城以来,他就一点一点摆布您!他确实才干过人,您对他言听计从,但这人心术不正,来路不明!掌门您就没想过,他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沈玉倾一时语塞,他不知怎么向这位老臣解释。
“自从他来到青城,掌门就变了!向来持身端正的世子变得好大喜功,与唐门连姻,为衡山当说客,开罪点苍,违背了祖传的中道!这对青城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他进什么谗言让掌门愿意干下夺位丑事,这人心机深沉,他不死,必是青城大祸!”
谢孤白说得没错,无论做得怎样缜密周全,只要父亲不死,自己夺位的举动必定引来许多非议。
“我若有罪,就是没杀死谢孤白!假若天从人愿,就算赔上一条老命,也对得起青城,对得起老掌门!”傅狼烟猛地站起身来,“我死之前就想问一句,问清楚,为什么向来孝顺的掌门要当个谋逆犯上的畜生?谢孤白到底跟掌门说了什么,让你变得冷血残酷,忤逆不孝!只要知道这件事,傅某死也甘愿!”
沈玉倾想起雅夫人,同样在这间密牢里,那时雅夫人害怕的模样……他压住心中抑郁,沉声道:“我自有理由。傅老对青城有功,我不会杀你,我只希望傅老信我。”
傅狼烟像是把脾气发尽,他从未用这样不敬的语气对任何一位沈家人说话。他软坐在地,方才疾言厉色满身正气的老人此刻满是无奈与悲凉:“如果掌门还尊敬我,还尊称傅某一声傅老,就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玉倾默然不语。他想转身就走,不再见这位耆老,他知道自己让他失望,然而他起不了身,他知道这位老臣对真相的执拗。
傅狼烟几乎是哀求着:“不要让我活成个糊涂人,死成个糊涂鬼。掌门到底有什么苦衷?莫非傅某看错人,您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还是谢孤白施了什么迷魂术,让你自甘堕落!”
“让我知道,别让我死不瞑目!”
“傅老真要知道?”沈玉倾终究不忍。他闭上眼,双手在小腹前交握:“傅老知道后,就再也离不开这间密牢了。”
“掌门以为我还想离开?”傅狼烟道,“我论罪当刑!”
沈玉倾点点头,决定不再对这位长辈隐瞒。
隔天,傅狼烟用腰带在密牢中自缢,狱卒发现时,他已断气许久。沈玉倾将他尸体送还家人,发给抚恤,着令厚葬。这位在刑堂兢兢业业四十年,为青城奉献一生的忠臣最终死于狱中,用自己的生命保守住青城最大的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