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卷二《以火为明》雪中送炭(上)
昆仑九十年 夏 四月
杨衍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在不知名的地方,王红就在身边。他猛地坐起。大战结束不久,他兀自杯弓蛇影,就地翻身远离王红,这一翻差点翻落悬崖,王红惊呼一声,杨衍半边手足都悬了空,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处在悬崖边,忙侧过身来。
王红道:“还以为你会昏久一点呢。”
杨衍想要起身,他身上有伤,膝盖绑着根木枝,行动不便,歪歪斜斜,又险些摔倒,低头望去,只见下方深渊绝谷高逾千丈,想起李景风跳崖,生死未卜,不由得一阵酸楚。手往腰间摸去,发觉失了佩刀,野火是彭小丐遗物,他忙扭头去找。他见王红站在稍远处,衣衫不整看着自己,手上握着把刀,刀鞘漆黑如夜,不正是野火?
杨衍对王红向无好感,低吼一声道:“还我!”
王红退开几步,回道:“下山再还!”
“这是哪里?”杨衍极目望去,他夜晚视力受限,幸好月光被雪映得十分明亮,勉强能视物。他见这里是个一丈余宽十余丈长的平台,身后绝壁耸立,高逾数百丈,看环境似乎仍在昆仑宫附近。他隐约认得远方景物,应不是后山,照他所知,昆仑宫后山是一片绝壁,没有任何道路,但照方向来看,这里是后山的方向无误,难道是在那片绝壁背后?
“快把刀还我!”他又望向王红,低吼一声。他余怒未消,红着眼走向王红。王红见他走路一跛一跛,红眼圆睁,神情狰狞,有些吃惊,道:“跟我走!有你的好处。”
杨衍道:“我不要你什么好处!明兄弟呢?”
“就是你明兄弟让我来救你的。”王红灵机一动,道,“他让我护送你下山。”
杨衍停下脚步,盯着王红,狐疑道:“你认识明兄弟?”
王红忙道:“长得挺俊那个,对吧?”
杨衍大吼一声,猛地扑上前去,王红忙侧身闪避。杨衍喝骂道:“你当我蠢!”
王红怕他闹出大动静,暴露行踪,引来绝壁后铁剑银卫注意,到时这条英雄之路被发现就不妙了,忙道:“你小声些。让人发现,找死吗?”
杨衍道:“快把刀还我!”
王红索性也不装了,骂道:“操你个倔狗子!横竖你跛着脚也回不去,肯不肯都得跟我走!乖乖听我说话,对大家都有好处!”
“刀还我!”杨衍性格最是执拗,他若喜欢,那是言听计从,若不喜欢,说什么也不听,王红在昆仑宫跟他相处过几个月,又因任务对他格外注意,知道此人脾气最倔,然而她也是个火辣脾气,嘲笑道:“拿了刀想干嘛?砍死我?呸!听清楚了,我就是打后面那块山壁爬过来的,你要有本事,原路走回去再走过来,就把刀还你!要不,你瘸着腿,我跑你追,就在这冤家路上摔死。”
她这话意在提醒杨衍此处地形险恶,真要你追我跑,一不留神就得摔成肉泥,又提醒他后退无路,只能跟着自己,料他不敢冒险。
杨衍看了下周围,地形确实险恶。他不是怕摔死,只怕争执间王红失足,人死了无所谓,把天叔的刀弄丢在这万丈深渊,如何找回?又听王红嘲笑道:“瞧明白了?跟我走,有你的好处。”
原本杨衍本已稍微冷静,王红若是好声说话,他许能听得进去,这一激,他猛然转过身去,道:“这就走给你看!”
他双手攀在山壁上,跛着脚就要去踩宽不盈尺的立足地。王红料不到他真如此胆恶,要走这条英雄之路,忙抢上一把将他攒住,骂道:“找死吗!”
她一抓住杨衍,杨衍回身抓她,伸手要夺回野火。两人一阵推搡,杨衍一拳挥向王红面门,王红本要闪,杨衍这招却是百代神拳中的一记“兵分两路”,说是两路,其实是一虚一实连着两拳,王红不识关窍,被一拳打得鼻血长流。
王红火起,欺杨衍跛脚,踢他膝弯,两人滚在地上扯打。杨衍武功原本比王红高上许多,但一来失刀,二来受伤,三来昆仑宫大战之后就未进食,体力不济,竟跟她纠缠成一团。
杨衍先占优,扇了王红一巴掌,王红打他小腹,又撞他鼻梁。两人扯头发,勒脖子,扇巴掌,不管打中哪,也不知打中哪。这平台只有一丈多宽,地面积雪湿滑,扭打当真危险万分,两人却恍若未觉。
杨衍逮着机会,翻身骑在王红身上,奋力夺刀。王红咬他胳膊,咬得极深,杨衍最是耐痛,竟似无感。杨衍猛地怒喝一声,双手奋力回拉,将野火夺过。
王红之前色诱许胜昌,本就衣衫凌乱,多处破裂,一番扭打,无意间扯开襟带,拉扯时用力过猛,“嘶”的一声,裂开更大的口子,胸前若隐若现,开了半幅春光。
杨衍大吃一惊,忙闭上眼,起身要退。但他左膝被树枝固定,起身太急,失去平衡,竟一脚踏空,跌向万丈深谷。
王红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见他身子一歪,忙伸手去拉,抓住他衣角。杨衍仍朝下摔去,王红再一伸手,抓住他手腕,身子猛地一坠,险些也被拖下悬崖。
杨衍若死,王红这番绸缪就要成空,王红只得趴在崖边,双手紧紧抓住杨衍手腕,见他另一只手还抓着野火不放,喊道:“把刀丢上来,抓着我的手爬上来!”
杨衍怒道:“不!”
“你个臭泼皮!屎脑袋!倒拉稀的蠢货!你爬不上来就要死啦!”王红大骂道。
杨衍无奈,只得把野火往崖上一扔,双手攀住王红手臂爬了上去。王红见他胸口鼓起,心念一动,趁他攀住崖边,伸手往他怀中一掏。杨衍一愣,王红连忙退到一旁,捡起野火,左手握着团黑色物事,不正是杨衍那颗珍藏的针球?
针球被夺,杨衍更是惊怒交加,没想一番争夺,不仅没抢回野火,又失了一项宝物。
王红喊道:“你要过来,我就把这铁球丢下去!”
杨衍怒喝道:“你敢!”
王红道:“你猜我敢不敢?我丢了铁球,你就不要这刀了?你要拼命,鱼死网破呗!”
杨衍见她衣衫不整,酥胸半露,忙扭开头去,怒道:“把衣服穿好!”
王红以为他害羞,嘲笑道:“原来还是个处,要不要姐姐帮你开个荤?你乖乖听话,姐姐让你尝甜头。”
杨衍怒不可遏,又不敢靠近,骂道:“尝你娘!婊子,贱人!快把衣服穿好!”
王红手上抓了成堆杨衍的把柄,料想能逼他就范,将衣服稍稍整理,道:“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跟我下山,有你好处。”
“操!我不信!”杨衍骂道。
“操!操你娘!你娘有没有教你听人说话?你他娘的不听人说话!我操!”王红刚熄的怒火又被燃起,两人不停对骂,杨衍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贱人”、“婊子”、“操”,王红却是各种粗言秽语层出不穷。杨衍被骂得暴跳如雷,王红眼看口舌占了上风,洋洋得意,这才惊觉,这样吵闹怕不惹来巡逻的铁剑银卫注意?连忙住口,低声道:“别闹了,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杨衍口干舌燥,忍不住掬了几把地上积雪解渴,两眼直勾勾瞪视王红。王红见他闭嘴,这才道:“这里不好说话,跟我走,到方便的地方再说。”
杨衍哼了一声,眼下对方有太多自己把柄,只得忍气吞声,等体力恢复再想办法,只是赌气仍不开口。
王红见他不说话,料是答应,接着道:“这条英雄路不好走,小心些,别摔死了!”说完看着一丈多宽的平台,想起方才竟在这扭打,当真是不要性命,不免后怕,转过身去,一手扶着山壁,小心翼翼在前领路,杨衍只得跟在后头。
这条路果然难走,王红之所以不绑着杨衍双手,也因着这条路的关系。这里根本算不上路,碎石积雪,崎岖不平,宽处几丈,窄时不足三尺,有时一脚踏空才惊觉原来是积雪成冰,底下早已碎塌。人行走时须以双手平衡,若是绑着杨衍双手,极易失足,若背着杨衍,王红肯定无此体力。
王红走在前方,她大抵摸清了这青年的性格,只要彭小丐的刀还有那颗铁球在自己身上,杨衍绝不会半途偷袭自己,否则杨衍在身后一推,她就得摔得尸骨无存。
虽然如此,王红也不敢大意。幸好杨衍讨厌她,只跟在她身后三丈远近,这距离倒是不错。两人走了好一阵,杨衍体力渐渐不支,忽地一阵晕眩。他最是刚烈,不肯多说,王红指着前方一块平台道:“在那休息会。”
那处平台约有五六丈宽,十余丈长。杨衍饥肠辘辘,他已一天没吃饭。王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烙饼,撕成两半,丢给他一半,杨衍吃了,仍止不住饥饿。他不想向王红索讨,王红见他吃得急,又撕了一半扔过来,杨衍接过,狐疑问道:“你不吃?”
王红冷冷道:“我吃饱了才出门,你忍着点,我身上就这张烙饼。”
杨衍骂道:“蠢婆娘,这点粮到得了山下?又没露营工具,半路上就冻死了!”
王红反嘴骂道:“嘴拉稀的,还不把烙饼塞你屁眼去!”
两人呲牙裂嘴对峙,强忍着不发作。
王红道:“吃完继续走,还不到休息的地方。”
杨衍休息会儿,又跟着王红走。这路险峻曲折,估摸着走了两个多时辰,快天亮时,王红才道:“到了,今晚在这休息。”
杨衍看去,前方终于有了一大块平地,一扭头却不见王红踪迹,再看时,见着个山洞,料王红应是进了洞。杨衍扶着山壁抬头望去,右上方是昆仑宫后山的位置,看来这山路绕啊绕,又绕了回来,只是距离崖上该有数百丈了。
他走入山洞,本以为里头会是一片黑暗,没想王红竟点起了油灯。这山洞甚是巨大,有三四十丈宽,不知多深,两侧挂满油灯,王红从右边依次点去,照得半边通明。杨衍甚是讶异,怎地这山洞里会有油灯?他往深处走去,又见着大堆帐篷干粮。
杨衍忽地醒悟:“这些都是蛮族留下的!”他想起什么,急忙奔出山洞,往山壁上看去,果然见着山壁上好几处凹痕,积雪落得不规则,非天然形成。他想起李景风说过练功的地方是在一片山壁之间,因见着有人用铁钩攀爬而上,这才好奇来到昆仑宫。他恍然大悟,袭击昆仑宫的蛮族就是从这里攀爬而上,那怎么不走王红口中的英雄之路?
再一想,他与王红沿路走来,道路崎岖不说,窄处极为狭窄,且岩石松动,常有崩塌。这样的路几个人走尚且冒险,数百人踏上说不定就彻底塌了,更何况还得带着锱重上山,这才冒险攀爬而上。
他又想到:“景风说他练功的地方在山壁上,就是从这里往上的某处吧。这样说来,真如明兄弟所说,他逃到后山跳崖是早有计划,是要回到练功的地方躲避。”
这样一想,杨衍几乎认定李景风还活着,大喜过望,不由得精神一振。他看山壁上有许多突起,说不定李景风正藏身某个山洞中,心想:“不知景风躲在哪,我在这大喊,他听得见吗?”
他想到做到,大喊了几声:“景风兄弟!景风兄弟!”王红听他大喊,以为有人来到,吓了一跳,跑出洞外,看见杨衍对着山上大喊,不禁骂道:“招魂也得等头七,你叫什么!”
杨衍心情大好,也不理她,王红自去了。杨衍又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心中失望,料想李景风藏身的山洞或许离得远,听不见,又想:“不如我也找个铁钩,爬上去找景风兄弟?”
然而山壁险峻,壁面宽阔,杨衍明白,这不过异想天开罢了。
他甚是疲倦,走入洞穴中。王红换了皮裘短裤,总算遮住身上裸露部分,又丢了套衣裤给他。杨衍见是件短袄,模样款式与关内大不相同,外面的短毛已磨得光滑,横竖他也分不出材质,套在身上,长度只到腰间,只觉古怪,又换上裤子。
王红找了块干粮,杨衍接过,拳头大小,似是肉干。他正自饥饿,一口咬下,磕得牙疼。王红见他吃得急,笑道:“撕成片吃。”
杨衍撕下一片,入口有股特殊香气,也不知是什么肉,甚是耐嚼。他吃了几口,觉得口渴,去外头取积雪解渴。他把整块肉干吃了,肚子还有些空,问道:“还有吗?”
王红找了帐篷,山洞中不怕雨水,只是地面潮湿,她把帐篷铺在地上,指了指一旁:“多的是!”杨衍走近,见地上堆着一堆油纸包,打开来全是肉干,却无杂粮。他取了一块,发现山壁上挂着什么,黑黑的看不清,取了油灯去看。
那是幅画,上下左右合计挂着六盏油灯,王红却没点起。周围的油灯都是间隔两丈左右,唯独这幅画四周挂满油灯。画前有个小平台,上面放着各种古怪东西,杨衍点着油灯,火光聚集在画上,格外明亮。
画上是座神像,四手四足,呈站立状,四足分踏前后左右四方,双手向天如举,另一双手向左右握拳挺胸,如备战之形,发似火焰向天直冲,脸上唯有一只眼睛,不见口鼻,眼中燃烧着火焰形状。
杨衍忽地脑中一阵晕眩,看到焰眼的瞬间,他竟似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被一团火包围,像是自己才是这画中神像,正凝望着火焚中的自己,恍惚间,丹毒火灼的疼痛彷佛又要升起。
他忙撇过头,喘了口气,才能细细看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