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青出于难(一)
昆仑九十年四月 夏
沈雅言是带着怀疑离开青城的。那怀疑始于诸葛然在青城说过的一句话:“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点苍找的。”
他一直以为刺杀点苍使者的刺客是点苍自己所派,为的是威逼青城。虽然他不知道夜榜怎么偷走乌金玄铁,但总之这笔帐是赖到自己头上。之后沈庸辞也不点破,只是渐次将他的权力转交给沈玉倾,他有口难言,也无法辩驳。
然而诸葛然却故意说了那句话,这件事以悬案揭过,他又为何旧事重提?
还是说,点苍也不是派遣刺客的那一方?那么,刺客是谁派的?
他觉得疑问,这样的疑问,十八年前他也有过。
他在播州与沈从赋见了一面,又见了沈妙诗,他以前就与这两位异母兄弟感情甚笃。得知大哥要见六妹,沈妙诗特地安排船只沿浣江而下,车队抵达鹤州城,早有人报与殷家堡,沈凤君在殷家堡迎接。
兄妹数年未见,自有许多话说。沈凤君唤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见了舅舅。沈雅言问道:“怎么不见妹夫?”
沈凤君道:“几个月前衡山派人运来了大批器械,说是要稳固边防,还有上百只铁角,莫澜正忙着把铁角安在船上。”
沈雅言问道:“什么铁角?”
沈凤君道:“那些铁角一个怕不有几百斤重,像个大锚似的,前端有角,差不多有四尺来长,四个钩爪在后,莫澜说这是安在船上的。”
沈雅言道:“那是稳固船首,撞击敌船用的。”鹤州是黔湘交界,即便青城与衡山交好,仍须把守。只是沈雅言心中暗暗冷笑,即便沈玉倾一力护持衡山盟主之位,李玄燹也丝毫不放松门户,果然谨慎小心。
沈凤君问:“大哥怎么有空来见妹子?也不早些通知,让小妹准备招待。”
沈雅言道:“我心底有些犯疙瘩,想与小妹商量商量。”他迟疑了一会,接着道,“秦曼瑶,小妹还记得吗?”
沈凤君一愣,她嫁来殷家那年,婚事是大哥与四哥从头张罗到尾,两人因此常在鹤州与巴县间往来。大哥向来风流,虽已结婚生子,仍不改本色,揪着四哥五哥,明面上筹办婚事,闲暇就流连烟。秦曼瑶歌貌双绝,在鹤州声名远播,大哥便是在她成婚前一年遇上秦曼瑶的。
可没想,才一年就出了事……
秦曼瑶看上了大哥,为他拒绝其他宾客,还怀了大哥的孩子,逼着大哥娶她。大哥无子,也希望有个儿子,但以父亲的性格,秦曼瑶决计进不了青城。后来秦曼瑶自尽,父亲查得此事,一怒之下除去大哥世子之名,三哥沈庸辞才继承了青城掌门。
“大哥怎么问起这事?”沈凤君说道,“都过去十七八年了。”
“那年我替妹子办婚事,每回来到鹤州就去青萝坊见秦曼瑶。那次我来,曼瑶说她有孕,是我的孩子,我当时就怒了,以为她想骗我,我知道她一直在喝绝续汤。”
绝续汤又名飞燕汤,或名正月方,据传是改良自古方消肌丸,以藏红等物为基底,服之可雪肤柔肌。然而它真正的用处是避妊,在妓院中广泛使用,久服将致胞宫受损,终身不孕。泰半想从良后生儿育女的妓女对这药方是又怕又不得不用,只怕份量下得重,以后无子,从良也不得安生,又怕份量不足,意外有妊。
“后来发现她真有身孕,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只有小小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多个儿女,忧的是……爹的脾气你清楚,曼瑶进不了青城。”
秦曼瑶不是卖艺不卖身那种妓女,不然也不用喝绝续汤。虽然她与沈雅言往来后就与过往恩客断了联系。退一百步说,就算她洁身自好,沈怀忧不是冷面夫人,仍是不可能要这个媳妇。
“我要她生下孩子,在青城之外抚养,过几年我当上掌门,再接孩子回去。她就问,那她呢?我说,青城不是唐门,丢不起这个脸。”
“她大发脾气,对我撒泼耍赖,又打又闹逼我娶她,就算作妾都好,如果我不娶她,她就打掉孩子。我软言相劝,到后来说起硬话,要她莫妄想挟子自重,要不是在衡山辖内,我早派人把她抓起来软禁。”
“办婚事那个月,我三天两头去见她,珠宝、珍品,了不知多少银两,又哄又劝,她只说要进门。我怕她真闹个鱼死网破,横了心,请亲家派人守住青萝坊,不许里头人出入,一来防她逃脱,二来打算等婚事结束就把她带到青城,就近照顾,也防意外。可没想……”
可没想意外还是来了,秦曼瑶被困在青萝坊不过几天,某日一早,里头传出嬷嬷丫鬟的喊叫声,秦曼瑶上吊自尽,不消说,母子俱亡。
沈雅言大受打击,神思恍惚,倒不是心疼相好,而是孩子得而复失,后头的婚事还是依靠沈从赋替姐姐张罗。殷家堡把这事压下没声张,至于青萝坊的仆人,各自给了银子,驱赶出去,本以为天衣无缝,然而沈怀忧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私下派人来查。
跨境谋害人命,当年冷面夫人衡山杀妓都被下令终身不得再入衡山,若要追究起来,沈怀忧都得向衡山掌门赵思悔道歉,何况这事又牵连着沈家血脉。沈雅言还记得,那日向来温文的父亲气得将砚台掷在他脸上,他额头砸破一角,血流如注,世子之位就这么拱手让给沈庸辞,他心中不忿,却只能忍气吞声。
说起这事,沈凤君也老大不满。大哥奉命筹办婚事,半途闹出这幺蛾子,要不是四哥在,婚事都给办砸了。又说父亲,查知真相后就要把消息送到前掌门赵思悔那,说是要还那妓女一个公道。殷家堡顾着亲家面子,把这地方上害死人命的消息给摁下,这一掀开,九大家不好为难九大家,衡山为难自己人还不成吗?殷家堡包庇权贵,隐瞒命案,可是大罪,掌门怪罪下来又该怎地?自己一嫁入就给夫家添个天大麻烦,往后怎地安生?
总算最后关头让娘跟几位哥哥拦下,把丑事瞒过。外人不知有这层干系,多以为父亲是嫌弃大哥风流,换了性子更近于他的三哥。
“所以大哥想重查旧案,是觉出这里头有隐情?”沈凤君问。
“也不是。”沈雅言想了想,“我虽然威逼秦曼瑶,但她挟子自重,我也不好伤她性命。她就这么想不开,说自尽就自尽?这念想我十几年都没琢磨透。你瞧能不能把当年青萝坊那些嬷嬷、丫鬟、侍从、护院找来几个,让我问问,也好知道当年曼瑶怎地突然自尽。”
“这么多年前的旧案,怕有些难呢。”沈凤君犹豫,接着道,“得派人去找,我管不上事,等莫澜回来,你问问他。”
两人又闲叙半天,沈凤君出嫁多年,与江湖中事无涉,除了耳闻几件大事外再无所知,只得聊聊家事。到得下午,唤来丈夫两个小妾,吩咐宴席,她虽是庶出,毕竟是九大家女儿,使唤人有主母架势,又派人请丈夫早些回来。
到了申时,殷莫澜回家。他是现今殷家堡掌门,身长约七尺九寸,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嘴唇紧抿,留着一腮短而硬的黑色短须,在家中行三。作为守卫衡山西方门户的殷家堡掌门,他有配得上这地位的评价,在衡山他有个外号,叫作“静虎”,意指他平时潜伏爪牙,动则雷厉风行。秦曼瑶一案,他正当大婚,百忙时处理这事还能压得密不透风,可见利落。
两人问安寒暄,席间沈雅言提起来意,殷莫澜话不多,只道:“这事有些难,那些人不知散去哪了,要点时间找。”
沈雅言道:“无妨,我便趁这空闲在湖南走走。”
沈凤君小心翼翼问道:“相公,大哥与我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说,要不留他在府上住几日,也好等消息。”
殷莫澜点头道:“这个应当。”
沈雅言自从秦曼瑶案后收敛许多,再不流连烟之地,便趁着空闲在附近名胜游历。他本邀请沈凤君同游,沈凤君只说家事繁多,一大家子奴仆园丁若是无人使唤,就怕乱了套,丈夫要发脾气。
四天后,殷莫澜请来沈雅言,两人到了大厅,下人奉上武陵茶。殷莫澜端起茶杯,碗盖在杯沿不住磨研,沈雅言心知有异,也不说话,翘起二郎腿,把茶碗端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这妹夫确实有本事,这么久的往事,他几天就查到了线索。
“雅爷,这事……有些蹊跷。”殷莫澜说道。
“妹夫这话怎么说?”沈雅言问。
“那事有点久,查起来不易,了点时间才找着了当时里头一个护院、一个丫鬟、一个嬷嬷的消息。”殷莫澜停下动作,却没喝茶,将碗盖扣回放回桌上,“都死了。”
“怎么死的?”沈雅言察觉到这当中透着古怪。
“那个叫姨的老嬷嬷来年摔死在田沟。雅爷记得这人吗?”
沈雅言点点头,青萝坊不少人名他都渐渐淡忘,但这老太婆他印象深,是秦曼瑶手下办事最利索的嬷嬷。
“就在她主子死后不久,小柳儿也跟着上吊自尽,大家都说是随故主而去。护院的吴玉亭当了保镖,在武当地界遭劫,也死了。”
“或许只是巧合。”沈雅言说道,虽然他心底压根不觉得这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