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光明正大、宽和仁善的青城,怎么就建了这么个不能外泄的密牢,又会有什么样的犯人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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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快马自巴县南门离开,马上姑娘只说要出城,还没亮出令牌,新任南门总领许江游就下令开城。快马三十里一换,未时离开巴县,还没黄昏就抵达了南川。
那是南川道上一个小镇,叫水秀镇。一间小街上的包子铺,卖包子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留着没修整齐的落腮胡子,围裙上满是油污,旁边一个破旧招牌写着“包大人”三个字。店铺小,却深,店门才一丈宽,摆了摊子几乎进不去人,两根足有碗口粗的擀面棍就搁摊上。灶房在一眼可见的后方,红通通的灶底还有些余火,上头叠着三四个双手合抱大小的蒸笼,还剩半麻袋的面粉歪歪斜斜靠在墙边。
沈未辰打听了包大人包子铺,在街口处远远望着。
“沈堂主,就是那人吗?”夏厉君问。
沈未辰点点头。
“堂主这几日有些晃神。”夏厉君紧了紧手上皮套。打从办了李鸿道的案子后,沈未辰总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接连的几个大案虽然办得利落,那也是沈连云给了好建议,先抓人,再搜证,领着总刑堂的人马闯入人家,简单利落就把人抓了。但就算在审案时,沈未辰也没展现出前几天的机敏,反倒恍恍惚惚,时常挂一漏万。
谁知道这位大小姐有什么心事?夏厉君也不是那种体贴人。她想把事做好,一直以来,她就只想找一件值得自己认真做好的事,她选择了刑堂,认为这是值得她付出一生努力来做的事。但遇到沈未辰之前,没人相信她能把事做好,不仅因为出身低,更因为她是女人,而且脾气执拗,最糟的是身上的气味。男人不会用同情以外的情感帮助她,而她也不想得到来自同情的帮助,她有自己的骨气。
“他叫包律。”沈未辰道,“抓住他后,把他嘴巴封起来,别让他说胡话,最好打晕了。”
“从这里回巴县有两百里,怎么带着一个男人回去?”夏厉君问,“怎么不让当地门派帮忙?”
沈未辰摇摇头,道:“我只信得过你。”
楚夫人不希望太多人知晓这事,所以派她亲自处理。她不知道这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传出去,尤其那可能是对青城不利的消息。
听到沈玉倾说出真相时,她同样不可置信。她质问谢孤白,与楚夫人相同,她不要推测,要证据。证据……真正能证明掌门勾结蛮族的证据。
或许证据就在这。
她已经好几天没睡好,或者说没睡着。雅夫人问起时,她总推说办案劳累,雅夫人如往常般不以为然。她为了入刑堂已经挨了许多骂,她一直忍着,推说累了要睡,在床上反复煎熬。
“堂主!”夏厉君又一次将她从恍惚中唤醒。
“看太久犯人会起疑。”夏厉君道,“我去看看有没有后门。”
沈未辰点头,策马上前。夏厉君比她老练多了。沈未辰再聪明,终究少了经验,许多时候都得依靠夏厉君指点。夏厉君见她前进,策马绕到后巷。
沈未辰将马停在包子铺前,望向铺中。包律注意到她,招呼道:“姑娘,买包子吗?”
“给我三个。”沈未辰翻身下马。包律熟练地打开蒸笼,新鲜热烫的三个包子被放在油纸上,用细草绳捆好。沈未辰伸手取包子,手倏忽一翻,五指扣住包律手腕。
抓着了?沈未辰不知怎地,心底一沉,正要发力,一股大力反扣住她手腕,向外一翻将她扯过,“啪”的一声,她已被拉倒在摊前。
“怎么会?”她还没细想,包律已举起碗口粗的擀面棍朝她脑门落下。这一下又快又狠,沈未辰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翻身侧头,“砰”的一声巨响,这一击竟将摊子砸成两段,若是打实了,还不脑浆迸裂?
包律一击不中,对沈未辰反应之速大感讶异,抓着沈未辰手臂逆着身势一扳,要卸她手臂。沈未辰只觉右肩剧痛,她虽避开致命一击,手腕还在对方掌握中,没脱臼已是万幸,拉伤在所难免。但这剧痛也将她唤回神来,足尖一点,顺势跃起,向右侧翻了半圈,左脚凌空踢向包律太阳穴。
这下连消带打,包律举起擀面棍一挡,“啪”的一声,这一脚力道好不沉重,包律拿捏不住,擀面棍猛地撞上脸颊。
沈未辰顾不得肩膀疼痛,猛力抽回手来,包律奋力回拉,反被她扯得失去平衡,向前俯倒,只两招,偷袭得手的优势便被夺了回去。包律左脚向后抬起,一招蝎尾脚踢向沈未辰面门,趁着沈未辰举臂格挡,扭身就逃,顺手捞起面粉袋向后一洒。沈未辰只觉眼前一片白雾,忽听得前方有破风声,连忙闪躲。“噼里啪啦”几声响,除了擀面棍,还有烧到一半的木柴。沈未辰知道这人武功极高,夏厉君只怕拦他不住,见后门洞开,忙追上去。
包律刚从后门冲出就听到风声响动,一记重拳向他击来,矮身避过。沈未辰恰从门口冲出,见两人过上招,喊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包律已从腰间抽出短刀,趁着夏厉君一拳挥老,向前一扑,戳入夏厉君腰眼。这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沈未辰大惊失色。
夏厉君恍若无觉,趁包律扑入怀中,左手抱住他腰,右手屈肘往他脸上扫去。包律脸上吃了一记重捶,但他武功极高,虽然头晕眼,身形不乱,左脚闪电般连踢三下,正中夏厉君小腿、膝盖、大腿三处。这三下重击虽无法杀人,旨在阻却对方追赶,夏厉君忍痛一记重拳挥来,包律侧身绕过,拳打在墙壁上,敲出一个碗大的窟窿。
两下耽搁,已足够沈未辰追上。包律绕过夏厉君要逃,背后一条人影飘然而至,挥刀劈来。方才交手,包律已知这姑娘武功高得惊人,自己偷袭得手还取她不下,不敢与她接招,忙侧身闪避。沈未辰右手在包律面前一张一掠,包律只觉眼前一,沈未辰左手倒转刀柄,撞中包律下巴,随即翻转刀身,刀背敲中包律膝盖,包律唉叫一声,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沈未辰担心夏厉君伤势,忙回头察看,只见夏厉君捂着腰靠在墙上。沈未辰深觉内咎,不由得急道:“姐姐,没事吧?”
“别叫我姐姐!”夏厉君口气严峻。对这称呼颇不以为然。她张开按住伤口的手,血从腰间汩汩渗出。“我穿了护甲,没事。只是脚疼,这两天得瘸着腿走。”
沈未辰见她伤势不重,这才松了一口气,凝神细看,原来她衣服下罩着一件皮甲。
夏厉君问:“堂主的手没事吧?”她见沈未辰方才用左手持刀,右臂不灵便,显然受伤。
沈未辰摇头道:“没事,回头同朱大夫讨点药酒就好。”
“现在怎么带他回去?”夏厉君看向抱着膝盖委顿在地的包律。
沈未辰还是想到办法。她扭脱包律下颚,使他不能说话,用令牌跟当地门派要了马车押送。回到青城已是子时,她派人通知沈玉倾,亲自把人押到密牢,见楚夫人早在密牢外等着,忙上前问安,又问:“楚夫人怎么不先歇息?”
楚夫人摇摇头:“能睡得好吗?”她看了眼包律,问,“抓着了?”
沈未辰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来,不知为何,她竟有做错事的感觉。
楚夫人看着她,似乎有许多想法,接着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抓着。”
沈未辰头垂得更低。自己是不是想过让人逃走?这样就再无证据,谢先生的猜测就只是猜测。正因如此,自己才会在抓人时晃神失手,险些害死了夏厉君。
楚夫人拍拍沈未辰肩膀,道:“没事,你做得很好。这本不该让你为难,实是信不过外人……亏你本事好,把他活捉了。”
“哥哥马上就来。”沈未辰低声道。
“玉儿为什么这么相信谢孤白?”楚夫人忽问。
“谢先生说话有理有据。”沈未辰回答,“哥也不是盲信,每件事他都查证。”
不可否认,沈玉倾确实对谢孤白另眼相看,甚至到了有些纵容的地步,即便明知谢孤白隐瞒了许多事也不追究,换成了其他人,必然怀疑谢孤白的来意与用心。反过来说,谢孤白也不遮掩自己有所隐瞒,这反倒让哥哥对他多了些信任,因为谢孤白是明知会被怀疑,却仍留在哥哥身边的。
沈未辰想起文若善死前,将几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像是把众人互相交托般。或许哥哥也与自己相同,被那一刻所感动,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度谢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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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倾坐在包律面前,犯人的下颚已被接回,垂着头死盯着桌面。他疼得脸无血色,满颊口水渍,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牢房里只有沈玉倾与楚夫人,沈未辰在牢房外守着,沈连云守在楼上入口,不许其他人靠近。除了这三人,整间密牢已没有其他弟子。
楚夫人坐在沈玉倾身旁。或许是椅子太硬,她挪了挪身子,交叠的双腿又换了一次。
牢房里很安静,安静得沈玉倾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似乎太急了,沈玉倾起身,椅子在地面发出刮擦声。他瞥见包律身子一颤。他到门口对沈未辰嘱咐了几句,又回到座位上,让静默持续。
趁这个机会,他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才开口:
“约摸四年前,我在刑堂待了三个月,为了学习刑堂事务。那段日子着实难忘,刑堂有很多狡猾的疑犯,我相信他们未必比你难缠。”
“不过我在刑堂学会一件事……”
“要找到真相,问对问题通常比找对答案更重要。”沈玉倾平静地说着。
“你们怎么跟我爹联系上的?”
包律吃惊地抬头看着沈玉倾,显然没料到沈玉倾会这样问。他张开嘴,欲言又止。
沈未辰敲了门,带了茶壶跟茶杯走入。她将茶杯斟了八分满,将茶壶放在桌上,又退出门外。
“先润喉,慢慢说。”沈玉倾将茶杯推到包律面前。
包律喉咙早已干出火来,望着那杯水,舔舔嘴唇,低声呢喃一句:“萨神宽恕我。”随即哑着嗓子道,“我们能跟沈庸辞搭上桥,是因为一个叛徒……”
楚夫人腰杆陡然挺直。
“我记得他叫李慕海……是……是这个名字没错。”包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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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天之下第二部连载的更新方式:周双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