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熙道:“说给你就给你!拿去!”
那老头感激涕零,双膝一软,两眼含泪,喊了一声“恩公”,当下便要跪倒。夏厉君抢上一步,伸手勾住老头胁下,道:“他偷你钱,这是赔偿,不是什么恩情。”
那老头哪能分辨这许多,眼眶泛泪,只想磕头道谢。沈未辰道:“老人家,这是他赔偿您的损失。这没您的事了,夏刑使,劳烦你送他出去。”又对宋延熙道,“你留下。”
宋延熙压根不想走,夏厉君把卖凉茶的老头送到门口回来,还听见那宋公子道:“我既然都已认罪,姑娘,相逢有缘,何不结识结识?”
这厮还不死心?夏厉君想着,该是这位“钦差姑娘”展露身份,好生教训这登徒子的时候了。
“宋公子,你三番四次在刑堂胡言乱语,再这样下去,非得处罚你了。”沈未辰摇头道,“宋延熙听判!”
宋延熙只是笑嘻嘻听着。
“盗窃财物,杖二十。不足一贯减刑,念你又是初犯,嬉闹玩乐,并无盗意。但你刑堂里多次嬉闹,责杖十下,可金赎。”
就这样?夏厉君那双稀疏又分散的眉毛张得更开,像是八字写成了不相干的一撇一捺。杖十下,可金赎?一点都不重,也不轻。她觉得不满,但合适。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判决,既没给他四方门宋家的面子,也没因为怒气而过重。
“你是宋家的公子,应该是要金赎吧?”沈未辰问。
“如果是姑娘要打,那在下愿受,不金赎了。”宋延熙仍是笑嘻嘻的。他心底有计较,这姑娘虽然坚持不说姓名家世,但这般年纪能当上掌务,又姓沈,肯定是青城之后,依靠哪门远亲央职,让父亲向刑堂问问就知根底。自己学过武功,而且不算太差,以这姑娘年纪,手下能有多大力气?青城杖刑四折除零,十杖只打一下,就算疼些,就算受点伤,让父亲去她家陪个不是,请她探望,就可亲近亲近。若是门第合适,又未定亲,趁这个机会聘了最好。
沈未辰抿着嘴微笑,眼角微弯,这还是进了掌刑房以来她第一次笑,宋延熙更觉她巧目倩兮,只想着:“这姑娘为何笑了?看她方才断案如此聪明,莫不是猜着我的心意,所以笑了?”这下浮想联翩,更是魂飞天外。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打吧。”沈未辰走到墙边,那里置着几根刑杖。青城法令较为宽厚,若是轻罪,便在堂上打了筛回,是以掌刑房中都置有刑杖。只是一般刑务只负责断简易案子,杖责多由弟子处置。
夏厉君终于觉得不妥,道:“刑务,我来吧。”
沈未辰摇头道:“不用。”说着挑了根刑杖,又道,“夏刑使,帮我按着犯人。”
一般说来,行杖刑最少需要两名弟子押着,以防犯人挣扎。夏厉君道:“我再叫两个弟子过来。”
“不用叫,我屁股缩一下就不姓宋。”宋延熙笑道,“要不要脱了裤子?”
“不用。”沈未辰回答。
夏厉君按着宋延熙双脚,沈未辰站至宋延熙身边,掂量了距离,右上左下,双手握定刑杖。那刑杖前宽后窄,沈未辰举手过头,猛地一挥。
夏厉君只觉面前劲风扫动,响声如雷,又有“啪”的一声,原来沈未辰这一下用力太猛太急,近两寸粗的刑杖竟尔支持不住,尚未打实便平空断成两截,前端较宽的板面朝天飞起,直撞上后方壁角才“喀拉”一声摔落。
宋延熙直唬得面如土色,夏厉君甚至觉得耳中还回荡着嗡嗡破空声响。
“这刑杖怎地这么不堪,还没打着就断了?”沈未辰皱起眉头,煞有介事地另取了一根刑杖来。
宋延熙知道这一杖下去,不死也得半残,大声惨呼:“饶命!”就待扭身逃走。沈未辰第二下又来,吓得他惨叫一声,闭目待死。“啪”的一声,那刑杖又半途折断,打了个空。
“刑堂没结实点的刑杖吗?”沈未辰问。
“仓库里有新的,先泡水,吸饱水有韧性,不易断折。”夏厉君道。
“去替我取了来!”沈未辰指示。
“金赎,我要金赎!”宋延熙高声惨叫,连滚带爬逃向门口,“救命!救命啊!”
宋延熙走了,被护卫搀扶着离开刑堂。沈未辰还是没对他说自己的身份,想来他也不敢再来滋扰。
“刑务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夏厉君没有离开掌刑房。她站在沈未辰面前,站得笔直,虽然比沈未辰矮了些,但宽阔的肩膀让她看起来像个威武的小巨人。她说:“这样不用浪费许多时间。”
“他敢这样胡闹,就是仗势欺人。”沈未辰摇头,“我要是用身份压他,就与他一样是仗势欺人,只是欺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罢了。他没那么坏,只是贪玩,吓唬一下就够了。”
“那个卖凉茶的张老头住在城外西边,今年七十,只有一个老伴。他每日就算挣八十文钱,扣掉本金也只剩四十文支度,勉强糊口。他被偷走两文,就少了一颗馒头,少了一寸布。”
“你认得那老丈?”沈未辰很讶异。
“那条路上每个人我都认得,不过他们不认得我。”夏厉君问,“宋公子不缺钱,他为什么要偷张老头的钱,还一偷再偷,大小姐知道吗?”
还没等沈未辰回答,夏厉君就接着说下去:“因为他觉得好玩。他趁张老头不注意,偷张老头的钱,喝他的凉茶,嘲笑老张笨,觉得自己聪明,随随便便就能耍得一群人团团转。”
“对他而言只是小小两文钱,但他不知道张老头为了这点钱,每日要早起上山采药,晒叶子,拾柴,煮水,泡茶,挑着四十斤重的水壶赶集,就为了自食其力,不当乞丐丢了尊严。少了这几文钱,张老头得多挨一顿饿,他老伴会多忍一天冻。”
“那不是死罪,连坏都算不上,就只是好玩。被人逮着了还会说别小题大做,几文钱的事,有必要追究?过不了多久,宋公子玩腻了,说不定还会赏张老头几钱银子。”
“他们不知道那几文钱对张老头的价值,还有——侮辱。”夏厉君看着沈未辰,目光灼灼,以一个下属而言,这样的眼光太不礼貌。
沈未辰听出夏厉君的意思,但她反问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刑堂的人不喜欢你?”
夏厉君扬了扬眉,挺起胸膛,格外骄傲,她不觉得这有什么耻辱。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沈未辰问。
“我相信自己。”她回答,“但没人相信我。”
对刑堂的人而言,夏厉君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一丝不茍,浪费时间。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沈未辰又问。
“我身上臭,这是娘胎带来的。”夏厉君回答,“而且我没长让他们喜欢的脸,也没有让他们喜欢的性子,没有成为他们希望的那种姑娘。”
沈未辰微笑道:“我想我们一定会是朋友。”
夏厉君并没有沈未辰这么好的悟性,她听不懂沈未辰的话。这位大小姐几乎有着所有姑娘想要的东西,她是所有姑娘最想要成为的那种姑娘,与自己格格不入。但大小姐示好,她不能不还些礼貌,只得行礼道:“卑职不敢。”
※
来到刑堂三天,今天还是第一次办着案子,沈未辰找沈玉倾说了宋公子的事,讲起自己把宋延熙吓跑,忍不住得意起来,沈玉倾也不禁莞尔。
沈未辰问哥哥,为什么在自己提出要入刑堂的要求后,只了两天时间就安排了职位给自己,甚至不顾雅夫人的反对与许姨婆的唠叨。当然,若少了楚夫人的帮忙,这事也没这么轻易就成。
沈玉倾只说:“当然得趁着掌门跟雅爷不在才好办事,等他们回来,这事更难办。”
听着有理,但她觉得哥哥近来怪怪的。她识破别人说谎的能力并不是万灵,遇着真正会说谎、不心虚的人,可就瞧不出破绽了。而且哥哥是打小跟她一起练习到大的,要骗过自己是有可能的。
看来还是得找谢先生问问,朱大夫也可能知道点什么,找他试探更快。
第二天,沈未辰来到掌刑房,发现桌上堆放着一堆案卷。她之所以三天无案可办,是因为刑堂不希望沈未辰觉得他们偷懒,遇事都抢先办了去,现在竟然主动送上案卷,她不由得讶异,顺手取了最上面一卷观看,更是吃惊。
“夏刑使!”沈未辰唤来夏厉君,问,“向来你最早到,谁进过这房间?”
夏厉君道:“没,沈刑务的掌刑房,没人敢进。”
“关上门,注意外边有没有人。”沈未辰嘱咐。
夏厉君见大小姐慎重,照着吩咐掩上房门。沈未辰指着桌上卷宗:“看看桌上这些。”
夏厉君拿起其中一份卷宗稍稍翻阅,不由得一惊,又翻起其他卷宗。
这些都是举报的证据,或私杀妻妾,或贪污索贿,或逼奸妇女,卷宗上每一个人名都牵扯着一件以上的大案,每个都是领着青城要职的,随便办一个都能引起青城极大的震动。
“沈刑务要我看这些做什么?”夏厉君不解,这几个人,一个也办不得。
“这些人,等闲动不得。”沈未辰的语气并没有发颤或者慌张,但夏厉君知道,这位大小姐一定心潮澎湃。但这……一夜之间,怎么冒出如此多的巨案?又是谁送来的?
“只要一说,必然走漏风声。但我需要人帮忙,想来想去,只信得过你。”
“沈刑务要办这些人?”夏厉君更讶异,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心潮起伏,可能比大小姐更加澎湃。
沈未辰点点头,轻抿着下唇。她还有许多疑惑,需要时间想清楚。
“你会帮我吗?”
“这是刑堂的职责。”夏厉君回答得果决。
沈未辰笑了笑,正要开口,忽听到有人大声呼喊:“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快!出事了!”
听声音不就是那名宋公子?
沈未辰示意夏厉君探问,自己忙收起了卷宗。夏厉君推开门,问道:“什么事?”
大厅里早挤满了人,只听宋公子大喊道:“有刺客!我爹,我爹遇刺啦!”
~~~~~~~~~~~~~~~~~~~
【公告】天之下第二部连载的更新方式:周双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