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草蛇灰线(一)
昆仑九十年四月 夏
沈玉倾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怀中依偎着一只鸟。那是一只有着蓝红色羽毛的鸟,长相如鹰,有着锐利的尖喙与爪子,还有温驯却炯炯闪亮的眼神。它的羽毛光滑如天鹅,抚在掌心里舒软温暖。
他紧抱着这只鸟,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中间有一泓碧绿的湖泊,还有一大片稻田,晴空朗朗,美得如画一般,他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他涉水进入湖中,水漫过腰际也毫不在意。他将鸟放在湖面上,那鸟伸长着脖子,在他颊边厮磨。他不舍,但还是走了,没再回头,也不忍回头。
走出竹林不远,他听到一声悲鸣,忍不住回头望去。
哪来的竹林,哪来的湖泊,哪来的稻田?那竹林其实是一根根围杆,湖泊是水皿,所谓的稻田不过是个放满谷物的鸟饲盆。
他一阵恍惚……
沈玉倾醒来时觉得很伤心,然后他才发觉自己在哭,眼泪已沾湿枕头。但他记不清梦的后半段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有惊讶、恐惧、悲伤,还有一点点细微的幸福,醒来后却是被掏空般的感觉,彷佛什么都没了般的空虚。
他久久不愿起身,有那么一刻,他想回到梦里,找寻遗失的后半截梦境。但他还是起身了,开始准备一日的事务,直到酉时。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斜阳余晖照在谢孤白脸上。他右手持扇,左手握住扇身,坐在茶几前。
几天前他再次进行了一次豪赌,将沈庸辞的秘密在沈玉倾面前揭穿。
沈玉倾了些时间查证,谢孤白等了几天,他清楚,他等来的可能是临头一刀,那是把一个秘密彻底陈埋最好的方法。
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越是复杂的人,越是复杂的事,越是难以预料。正如他无法预料天下底定时,是否能如己所愿。
他早有觉悟,无论生与死,无论成与败。谢孤白知道,从下定决心开始,成功的机率就极为渺茫,所以即便换来的只是临头一刀,或许也只有一点遗憾。
所以这几天他等得并不煎熬,只是默默等着,终于,他听到了答案。
是他最想听的答案。
所以沈玉倾现在才会站在他面前,或者说,他才能坐在沈玉倾面前。
“掌门死了,你就是掌门。”谢孤白说道,“趁着掌门还没回来,先肃清城内的蛮族奸细,确定没有把柄后就动手。这是最容易,也是最好的方法。”
这确实是最容易也最好的方法,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刺客,一点毒药,甚至一两个厨子、侍从就能做到。作为青城世子,他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多。
“名正言顺,只要令尊活着,二弟接任掌门就很难名正言顺。无论用什么方法,做得多体面,多周全,二弟都难免非议。这非议除了青城子民,九大家,还有……许多不明就里的沈家人。这会动摇二弟的声名。让人对你惊惧猜疑。”
“而且这不需要太多帮手。参与这件事的人越少,牵连越小,对青城越好。最重要的是……”谢孤白继续说着:“令尊会是根扎在被上的毒针,每夜你睡着都得提防。冷不丁穿破皮。只要一点点伤口都能致命。”
谢孤白下了结论:“整个青城都将夜不安寐。芒刺在背。”
沈玉倾没有回话,他用不着回话,如果到现在大哥还不了解他,那大哥真是个失格的谋士。但他却在心底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明知我不可能答应,他却要问我?”
只是单纯的建议,还是试探?他希望的答案是什么?是有朝一日,我能成为弑父也面不改色的霸主?还是希望我仍保有良知,尽力求取两全?
“那么,退而求其次,这会需要许多帮手。恰好雅爷不在,更是大好机会。”谢孤白接着往下说。
“重庆到昆仑宫往来最多两个月,就算有耽搁,最迟五月掌门就会回来,我们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还不知道昆仑宫那里会发生什么。”
“我们要马上动手。”这是谢孤白的结论:“且必须在雅爷回来前布置妥当。”
这里是君子阁,沈玉倾站在窗前,窗影的纹格把他的脸跟身体切成棋盘似的一块块。他已遣散所有守卫侍女,也留意着是否有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你希望沈掌门死在昆仑宫吗?”谢孤白问,“你就不会这么为难。”
如果沈庸辞死在昆仑宫,或者半途病倒,勾结蛮族的事,还有其他许多往事就能尘埋。对楚夫人而言,她的丈夫仍是那个恪守中道的丈夫,仍是雅爷不亲不疏的兄弟,青城温和仁善的掌门。
这样说起来,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父亲真死在昆仑宫……他没有往下想,再往下想就大逆不道了。
沈玉倾仰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扇窗户,因为从这他可以见着在钧天殿上方飘扬的青城旗帜。
竹与剑,君子之威。
打小教他这些道理,教他该怎么做才是君子、才符合中道与青城利益的人,却是个骗子。
竹节中空,是虚心,也是虚伪……
“如果你还抱有这样的侥幸,那这一仗我们输定了。”谢孤白道,“我们要把局面往最坏的方向去设想,这样布置都怕来不及。”
“能不能不把小妹牵扯进来?”沈玉倾问。
他不希望小小知道这件事,他甚至希望整个青城只有他跟谢孤白知道真相。
无声的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小妹没嫁给三爷时,你松了一口气。”谢孤白问,“为什么?”